人生失意無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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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自宋代詩人王安石的《明妃曲·其一》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fēng)鬢腳垂。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
    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dāng)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賞析
    此詩作于1059年(嘉祐四年)。當(dāng)時,梅堯臣、歐陽修、司馬光、劉敞皆寫有和詩。
    北宋時,遼國、西夏“交侵,歲幣百萬”(趙翼《廿二史札記》)。自景祐年間(1034—1038)以來,“西(夏)事尤棘”。詩人們借漢言宋,想到明妃。梅堯臣、歐陽修詩中皆直斥“漢計拙”,對宋王朝屈辱政策提出批評。王安石則極意刻畫明妃的愛國思鄉(xiāng)的純潔、深厚感情,并有意把這種感情與個人恩怨區(qū)別開來,尤為卓見。
    當(dāng)時的施宜蘭、張元之流,就因在宋不得志而投向遼、夏,為遼、夏出謀獻(xiàn)策,造成宋的邊患。所以,王安石歌頌明妃的不以恩怨易心,是有著現(xiàn)實意義的。當(dāng)時有些人誤解了他的用意,那是由于他用古文筆法寫詩,轉(zhuǎn)折很多,跳躍很大,而某些人又以政治偏見來看待王安石,甚至惡意羅織之故。清代蔡上翔在《王荊公年譜考略》中千方百計地替王安石辯解,但還未說得透徹。近代高步瀛還是說他“持論乖戾”(《唐宋詩舉要》),其實也沒有讀懂此詩。
    明妃(王昭君)是悲劇人物。這個悲劇可以從“入漢宮”時寫起,也可以從“出漢宮”時寫起。而從“出漢宮”時寫起,更能突出“昭君和番”這個主題。王安石從“明妃初出漢宮時”寫起,選材是得當(dāng)?shù)摹?BR>    絕代佳人,離鄉(xiāng)去國,描寫她的容貌愈美,愈能引起人們的同情?!逗鬂h書·南匈奴傳》的記載是:“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官,顧影徘徊,竦動左右,帝見大驚?!苯汀逗拶x》上也著重寫了她“仰天大息”這一細(xì)節(jié)。王安石以這些為根據(jù),一面寫她的“淚濕春風(fēng)”,“徘徊顧影”,著重刻畫她的神態(tài);一面從“君王”眼中,寫出“入眼平生未曾有”,并因此而“不自持”,烘托出明妃容貌動人。所以“意態(tài)白來畫不成”一句是對她更進(jìn)一層的烘托?!耙鈶B(tài)”不僅是指容貌,還反映了她的心靈。明妃“徘徊顧影無顏色”正是其眷戀故國無限柔情的表現(xiàn)。至于“殺畫師”這件事,出自《西京雜記》。《西京雜記》是小說,事之有無不可知,王安石也不是在考證歷史、評論史實,他只是借此事來加重描繪明妃的“意態(tài)”而已。而且,這些描繪,又都是為明妃的“失意”這一悲劇結(jié)局作鋪墊,以加重氣氛。
    上面寫“去時”,下面寫“去后”。對于去后,作者沒有寫“紫臺朔漠”的某年某事;而是把數(shù)十年間之事,概括為“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這兩句間,省略了“然而猶且”,意思是說:“明妃心里明知絕無回到漢宮之望,然而,她仍眷眷于漢,不改漢服?!?BR>    近代學(xué)者陳寅恪曾經(jīng)指出,中國古代所言胡漢之分,實質(zhì)不在血統(tǒng)而在文化??鬃有蕖洞呵铩肪褪恰耙亩M(jìn)于中國則中國之”的。而在歷史上尤其是文學(xué)上,用為文化的標(biāo)志常常是所謂“衣冠文物”?!蹲髠鳌飞现v“南冠”,《論語》中講“左衽”,后來一直用為文學(xué)典故。杜甫寫明妃也是著重寫“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這與王安石寫的“著盡漢宮衣”,實際是同一手法。杜甫、王安石皆設(shè)想通過“不改漢服”來表現(xiàn)明妃愛鄉(xiāng)愛國的真摯深厚感情,這種感情既不因在漢“失意”而減弱,更不是出于對皇帝有什么希冀(已經(jīng)“心知更不歸”了),不是“爭寵取憐”。因此,感情更為純潔,形象更為高大。接著又補(bǔ)上“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把明妃一心向漢、歷久不渝的心聲,寫到鏤心刻骨。梅堯臣也說“鴻雁為之悲,肝腸為之摧”。王安石寫得比梅堯臣更為生動形象。
    最后,又用“家人萬里傳”來說,以無可奈何之語強(qiáng)為寬解,愈解而愈悲,把悲劇氣氛寫得更加濃厚。更妙的是:筆鋒一帶,又點出了悲劇根源,擴(kuò)大了悲劇范圍。明妃這一悲劇的起點可敘從“入漢宮”時寫起。漢宮,或者說“長門”,就是《紅樓夢》中賈元春所說的“見不得人的地方”,從陳阿嬌到賈元春,千千萬萬“如花女”,深鎖長閉于其中。以千萬人(有時三千,有時三萬)之青春,供一人之淫欲。宮女之凄涼寂寞,可想而知,而況宮女的失寵與志士的懷才不遇,又有某種情況的類似,所以從司馬相如《長門賦》到劉禹錫的《阿嬌怨》,還有《西宮怨》之類,大都旨寫這一題材,表現(xiàn)出對被侮辱、被損害的廣大宮女的同情,或者抒發(fā)出“士不遇”的憤慨。唐人“宮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單于君不知”,早在王安石之前就描寫過了,只是說得“怨而不怒”;王安石卻多少有點怒了。李壁說:王安石“求出前人所未道”,是符合實際的;至于“不知其言之失”,則是受了王回、范沖等人的影響。王回引孔子說的“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卻忘了孔子也說過“夷而進(jìn)于中國則中國之”(《論語》);特別是誤解了“人生失意無南北”一句。王回本是反對王安石變法的人,他以政治偏見來論詩,難以做到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