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典·可樂·美酡露
——“雅譯”漫談
對于翻譯,我只有業(yè)余的興趣;向來干翻譯,都是即興,隨緣的。翻譯中有一種“游擊戰(zhàn)”,零零星星,不成氣魄,卻深深地吸引了我,這就是專有名詞的中譯。翻譯專有名詞,除了信、達(dá)之外,還要雅。雅的意思是文雅,是藝術(shù)性。
嚴(yán)復(fù)的信達(dá)雅之說,我一向不照單全收。信和達(dá)當(dāng)然必要,雅則難說了。把一些雍容典雅、聲韻抑揚(yáng)的商籟體(sonnet)詩歌譯為中文,譯文自然必須求雅;此雅者,信也。把十九世紀(jì)倫敦貧民窟的粗言俗語甚至污言*語,譯成中文,譯文就應(yīng)該求俗了;此俗者、亦信也。
張振玉這樣解釋嚴(yán)復(fù)的“雅”:“求`雅‘一項(xiàng),于翻譯文學(xué)尤其重要。后起譯者,惜多未能了解此意,每以譯出原文含義,便已了事。于文字上求琢磨精煉者少?!g文之求美,豈可忽哉!…(見張著《譯學(xué)概論》,1966年再版本,第25頁)張氏所說的,代表了不少人的見解。我的看法略有不同。原文如果是字斟句酌、音韻鏗鏘的,那么,譯者為了忠于原文,譯文也必須恰如其份,音韻鏗鏘;然則,”于文字上求琢磨精煉者“,只是忠于原文而已,只是信而已。張振玉曾舉梁譯莎劇片斷,以說明”琢磨“之重要。莎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二幕第四景中, Mercutio譏諷老乳母為娼妓時,用的是hare一字。原文是這樣的:
Romeo :What has thou found?
Mercutio :No hare,sir.
Hare本義為兔子,俗語有娼妓的意思。顯然,這正是莎翁的雙關(guān)語,是他機(jī)智的表現(xiàn)。梁實(shí)秋把這段對話這樣譯出來:
羅: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墨:倒不是野雞,先生。
“野雞”為“野妓”的諧音?!巴米印弊兂闪恕耙半u”乃為了“達(dá)”;而“野雞”與“野妓”諧音雙關(guān),無非為了“信”。梁實(shí)秋譯此詞,一定頗費(fèi)心思,在文字上琢磨了一番。張振玉等會認(rèn)為此乃求“雅”的努力,我則認(rèn)為只是求“信”與“達(dá)”而已。
說得上求雅的,是這樣的一種譯法:原文平平無奇,可能只是一般的人名、地名、物名等詞匯,翻譯者精心求美求善,把原文譯為音義優(yōu)雅的中文。這種求雅的譯法,注重“包裝”的商品尤其重視。最近我讀到一則小故事,說汽水“可口可樂”.一名是由蔣彝譯出來的。1935年,這種美國汽水要打開中國的市場,乃向當(dāng)時在倫敦教書的蔣彝請教譯名,蔣彝想出了“可口可樂,,一詞,”潤筆“是15英鎊??煽诳蓸返脑荂oca Cola, coca乃南美產(chǎn)的藥用植物, Cola則為非洲產(chǎn)的硬殼果樹木。這兩個字雙聲疊韻,念起來非常順口。蔣彝的中譯也雙聲(可、口)疊韻(可、樂,以國語為準(zhǔn)),且在順口之外,還可口,還可樂,真是了不起的佳譯。我曾就Coca Cola字的意義,向香港可口可樂總代理的公關(guān)小姐請教。她說Coca和Cola是兩種植物的名稱,此外似無進(jìn)一步或深一層的含義。蔣彝為這種汽水譯以嘉名,對此汽水的風(fēng)行,我相信必定有益和有建設(shè)性。據(jù)說目前為可口可樂廣告作一曲者,可得十萬美元的潤筆。蔣先生起了這樣好的千秋萬世名,只得區(qū)區(qū),似有不值。如果我是可口可樂的總裁,且懂得可口可樂四字的音義之美,那末,當(dāng)年除了酬蔣先生以潤筆外,還應(yīng)該贈他永遠(yuǎn)免費(fèi)喝可樂,以為潤喉。李白受唐玄宗賞識,御賜美酒,處處免費(fèi),從潤筆到潤喉,這是有先例可援的。
香港的汽水,還有很多種牌子,“屈臣氏(Watson's)只譯其音(中譯使人不妨然想到”屈服的臣子“,這與汽水何干?)”玉泉“(Schweppes)只勝在其義,都不能和可口可樂相比?!本G寶“(Green一Spot)字前義后音,頗有可觀,但這種橙汁汽水是桔紅色的,名則為”綠寶“,文與質(zhì)未能一致?!逼呦病埃?-Up的譯法純?nèi)∫饬x,以”喜“譯Up,是神來之筆。Up有在上、向上、奮起等意。然而,如果把它譯為”七上“,則讀者飲者必會想起”八落“,那就注定是敗墨了。"百事可樂”(Pepsi Cola)的pep是活力之意,中譯音義俱佳,奈何有可口可樂之美名在前,后者不承任第二是不行的。
由汽水到洋酒,我們自然會想起法國的一種白蘭地酒“百事吉”(Bisquit)。不少香港人非常迷信數(shù)字,“三”(生、生長、生氣)和“八”(發(fā)財(cái)、發(fā)達(dá))二字值萬金。單單一個“八”字的私家車車牌,拍賣時叫價竟高達(dá)十萬港元以上?!捌摺保?,吉利)這個數(shù)目也受歡迎?!鞍偈录闭撸偈麓蠹?。何況粵音`“百”與“八”相同,更增身價。我是香港人,未能免俗,過年過節(jié),送禮自奉,不加思索地必買此酒。我飲酒只屬“小溪量”,連劉紹銘所說的“如半仙”也不夠資格??谏圄斺g,分辨不清各種白蘭地的芳?xì)饣蚍嘉?,對任何名酒,不問酒,只求名;自忖如此這般,實(shí)為明智的選擇。
有口種風(fēng)行香港多年的白蘭地,以法國名將為牌子。我總嫌它的“拿”字欠雅"破"字不吉;而那些迷信的香港人竟然選中它,使我頗感詫異,可能醉翁之意真在酒,不在名吧!這種酒的名字有三個音節(jié),如果讓我試譯,不妨去其第一音節(jié),而成為“保齡”和“寶力”。雖然不能和那“可口可樂”、“百事吉”媲美,至少譯得平穩(wěn)。香港有一條街道,名為“德忌笠街”(D.Aguiiar Street),“忌”字已是顧忌,還要“執(zhí)笠”(生意失敗之意),我懷疑這是香港早期的師爺和政府開玩笑的結(jié)果。年前*“移風(fēng)易,把"德忌笠”改為“德己立”面目頓然一新。剛才說的法國某名酒,未知會不會見賢思齊。
洋酒的中譯水準(zhǔn)不一,汽車亦然。本田(Honda)的Civic,香港譯為“思域”,仿佛是個哲學(xué)名詞,太莫測高深了;臺灣譯作“喜美”,喜氣洋洋,美麗可人,有新婚佳人的聯(lián)想;“喜美”車身嬌小,似乎最合年輕的小夫妻使用。美國最豪華的大房車Cadillac,香港譯作“佳特莉”,音好,意頭也好,不知道臺灣譯做什么。相對而言,英國的皇牌轎車Rolls Royce,香港音譯作"勞斯萊斯“,就沒有什么意義。我最欣賞的是Mercedes Benz的中譯”平治“。這兩個字馬上使人聯(lián)想到《大學(xué)》所說的”……齊家、治國、平天下“。平治汽車是身份的象征,車主非富則貴,即使不是國家、天下的,至少在治、平兩方面有些參與?!逼街巍笆窍愀鄣淖g法,臺灣則譯為”朋馳“,意義大為遜色。與平治同為德國名車的BMW,香港譯為”寶馬“,蓋取B與M的發(fā)音也?,F(xiàn)代的名車,就是古代的寶馬,杜甫詩所詠的”竹批雙耳峻,風(fēng)人四蹄輕;……驍騰有如此,方里可橫行“(見《房兵曹胡馬》)就是了。
汽水、洋酒、汽車都是商品。商品的中譯,音義俱佳的還有很多。二十幾年前,我在念初中的時候,曾參加日本Ricoh表的“征求譯名”比賽。我從香港一間高級裁縫店“造寸”(英文名字是Johnson,中英文可說天衣無縫)取得靈感,把當(dāng)時要打開香港市場的新牌子譯為“厘確”,意謂準(zhǔn)確到秒厘不差。結(jié)果我落選了,被選中的譯名是“麗確”;又美麗又準(zhǔn)確。我服輸。后來“麗確”牌的攝影機(jī)和影印機(jī)也面世了,而譯名也沿用至今。說到影印機(jī),
美國的Rank Xerox,香港中譯為``蘭克施樂“。如果要我來譯,我會把Xerox翻作”悉錄“,也就是全部記錄的意思。有一位前輩譯作”全錄“,據(jù)說因?yàn)樯虾T挼摹比白峙cXe的音接近。
外國商品中譯包含“樂”字的太多了。臺灣把Arrow牌襯衣譯作“雅樂",這樣譯遠(yuǎn)勝于香港的"鴉路”。二者的分別,好比“阿芙蓉”或“雅片”之于"鴉片“。專賣牛肉包的世界性快餐店McDonald‘s ,臺灣譯作”麥當(dāng)樂“,香港則為”麥當(dāng)勞“。它有一”句口號“You deserve a break at McDonald’s",香港好像譯做”而家要嘆番嚇“(現(xiàn)在要享受一下)。這句口號,和香港長壽電視節(jié)目《歡樂今宵》的主題曲歌詞一樣意思:”日頭猛做,到而家輕松嚇“(白天拼命工作,現(xiàn)在輕松一下)。光顧McDonald‘s的,很多都是勞動的大眾,美國、香港莫不如此?!丙湲?dāng)勞“則著眼在"勞”,“麥當(dāng)樂”則著眼在勞動后的“樂”(“嘆”也)二譯各有千秋。香港有一條街道叫做“麥當(dāng)奴道”,后來改稱“麥當(dāng)勞道",不知是否受了牛肉包快餐店的影響?!迸白种?,不言而喻?!碑?dāng)勞“與當(dāng)奴,一字之差,而意識形態(tài)謬之千里,可不慎哉!
文學(xué)上專有名詞的中譯,用心若不同,差別也很大。 Hugo之為“囂俄”抑為“雨果”,一鄙俗,一風(fēng)雅,截然不同; Yeats之為“夏芝”抑為“葉慈”,一年輕,一年邁,形象殊異。T.S. Eliot一般譯作“艾略特”,但有惡作劇者翻為“愛利惡德”;這位英美詩宗,如果懂得中文,當(dāng)年應(yīng)考慮以誹謗罪興訟。也有人譯作“歐立德”,意即在歐洲立了德(此為三不朽之者),焚香頂禮之情,躍然紙上; Eliot九泉下有知,能不慰然欣然?意大利的大詩Dante,被譯為“但丁”,不知始于何時。這個譯法已在中文里通行無阻了(反而Milton,Tennyson等無固定譯名),然而,我一向不喜此名。如果譯作“旦霆”,表示氣魄宏大,成就輝煌,似可被考慮。但?。ㄟ@里還是照約定俗成的名稱)九歲時邂逅一位美麗的小女孩,自此夢回神縈,一生難忘她的芳名是Beatrice,論者認(rèn)為正確的音譯是“貝阿特麗彩”,這樣譯準(zhǔn)是準(zhǔn),卻太長了,不如簡化成“貝彩”可好?我對另一個芳名的中譯也有意見,希臘神話中, Muse是掌管詩、音樂和其他藝術(shù)的九位女神之一,一般譯作“繆司”。如果要重譯,我會毫不猶豫地用“妙思”一名:藝術(shù)當(dāng)然離不開美妙的想象!數(shù)月前,西班牙詩人Jorge Guillen逝世,他的中文名字“浩海歸岸”甚有佛理,也正好用來做挽詞。
這個妙思翩翩的中譯,出自一位現(xiàn)代詩人的手筆極佳!“旦霆”與“貝彩”是Firenze人,這個文化名城被徐志摩譯為“翡冷翠”,譯名甚得詩人名土欣賞,“怫羅倫斯”一名被冷落了。胡適把康乃爾大學(xué)的所在地Ithaca美化為“綺色佳”,和“翡冷翠”有爭艷之勢。威斯康辛大學(xué)的所在地Madison,原名相當(dāng)平凡。該大學(xué)的一位中文教授譯作“陌地生”(陌生地、陌地的書生……),游子他鄉(xiāng)的蒼涼情懷,可觸可感。這就像冰心留美時把湖譯成"慰冰“(Ltake Woburn?)一樣,使人神傷。Madison有湖名為Mandota,被一名女作家譯為”夢斗塔“,充滿少女情懷;也有譯作”夢到他“或”夢到她“的,意謂少女懷春,抑少男多情?就隨你去作”感情的移人“(empathy)好了。
至于Iowa一地,譯名更多。有一陣子,“愛我華‘’一詞相當(dāng)流行。在異國深造的中國留學(xué)生(Iowa Ciiy是Iowa大學(xué)的所在地),仍念念不忘愛中華,其情可敬。不過,如果長期留美且一切祟美,同時卻把”愛我華“掛在口邊,那就是一大諷刺了。也有人譯作”依阿華“、”艾奧華“、”愛奧華“、”愛荷華“的,可說百花齊放。中文大學(xué)新亞書院有一室名,譯法則定于一尊,那就是供校內(nèi)教師閱覽沉思的”麗典室“,英文是最平凡的ReadingRoom。這個中文名字由一位國學(xué)名家所?。骸丙惖湫侣暎j(luò)繹奔會“,語出鐘峻的《詩品》。這個譯法,可說典雅之尤了。
對專有名詞的中譯.雖然零零星星,似屬小道,是“游擊戰(zhàn)”;但譯者非“游于藝”不能奏其功。商品的中譯要雅(文雅、藝術(shù)性);詩人文士別有會心、情有獨(dú)鐘的專有名詞,譯起來更要雅。借“譯”抒情言志的,要雅雖然不易,但顧慮少,甚至沒有;為商品中譯的要雅中有俗,容易為一般大眾接受,有時絞盡腦汁,也不一定可得嘉名。話說有一種葡萄牙出產(chǎn)的rose紅酒,以“蜜桃紅”為名。它是香港人所謂的餐酒(table wine),一邊進(jìn)餐一邊喝的,以別于餐前酒如馬丁尼,以及餐后酒如白蘭地。餐酒必須略帶酸味,才能刺激食欲,而“蜜桃紅”一名太甜膩了。香港的代理商為了求得佳譯,特向?qū)W府的翻譯專家請教,請教時奉贈這種名酒兩大箱以啟妙思,以增靈感。翻譯專家及其同事,一邊斟酌,一邊椎敲,最后認(rèn)為“芙酡露”一名音義并美,喜不自勝。美酡者,美麗的、微醉的、紅暈的容顏是也,“貴妃醉酒…時出現(xiàn)的美酡是也。在向代理商宣布妙思的結(jié)晶之前,翻譯專家及其同事再來一次品質(zhì)檢查(quality inspection),誰知這一檢查,竟變?yōu)樽晕也榻╯elf-censorship)。原來再三朗讀之后,發(fā)現(xiàn)”美酡“與粵語”末妥“(不妥當(dāng))同聲異調(diào);向那些迷信的香港人勸飲”未妥“的酒,自然大為不當(dāng)不妥了。翻譯專家只得一聲抱歉。把還沒有喝完的美酒奉還,表示有辱使命。
把平平無奇的一詞片語,“雅譯”為音義俱佳的中文,是對譯者的一大挑戰(zhàn)。上文所舉的,只是一時想到的兒個例子而已。向來研究翻譯的專家,對這種“游擊戰(zhàn)”“游藝戰(zhàn)”似乎缺乏討論。
——“雅譯”漫談
對于翻譯,我只有業(yè)余的興趣;向來干翻譯,都是即興,隨緣的。翻譯中有一種“游擊戰(zhàn)”,零零星星,不成氣魄,卻深深地吸引了我,這就是專有名詞的中譯。翻譯專有名詞,除了信、達(dá)之外,還要雅。雅的意思是文雅,是藝術(shù)性。
嚴(yán)復(fù)的信達(dá)雅之說,我一向不照單全收。信和達(dá)當(dāng)然必要,雅則難說了。把一些雍容典雅、聲韻抑揚(yáng)的商籟體(sonnet)詩歌譯為中文,譯文自然必須求雅;此雅者,信也。把十九世紀(jì)倫敦貧民窟的粗言俗語甚至污言*語,譯成中文,譯文就應(yīng)該求俗了;此俗者、亦信也。
張振玉這樣解釋嚴(yán)復(fù)的“雅”:“求`雅‘一項(xiàng),于翻譯文學(xué)尤其重要。后起譯者,惜多未能了解此意,每以譯出原文含義,便已了事。于文字上求琢磨精煉者少?!g文之求美,豈可忽哉!…(見張著《譯學(xué)概論》,1966年再版本,第25頁)張氏所說的,代表了不少人的見解。我的看法略有不同。原文如果是字斟句酌、音韻鏗鏘的,那么,譯者為了忠于原文,譯文也必須恰如其份,音韻鏗鏘;然則,”于文字上求琢磨精煉者“,只是忠于原文而已,只是信而已。張振玉曾舉梁譯莎劇片斷,以說明”琢磨“之重要。莎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二幕第四景中, Mercutio譏諷老乳母為娼妓時,用的是hare一字。原文是這樣的:
Romeo :What has thou found?
Mercutio :No hare,sir.
Hare本義為兔子,俗語有娼妓的意思。顯然,這正是莎翁的雙關(guān)語,是他機(jī)智的表現(xiàn)。梁實(shí)秋把這段對話這樣譯出來:
羅: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墨:倒不是野雞,先生。
“野雞”為“野妓”的諧音?!巴米印弊兂闪恕耙半u”乃為了“達(dá)”;而“野雞”與“野妓”諧音雙關(guān),無非為了“信”。梁實(shí)秋譯此詞,一定頗費(fèi)心思,在文字上琢磨了一番。張振玉等會認(rèn)為此乃求“雅”的努力,我則認(rèn)為只是求“信”與“達(dá)”而已。
說得上求雅的,是這樣的一種譯法:原文平平無奇,可能只是一般的人名、地名、物名等詞匯,翻譯者精心求美求善,把原文譯為音義優(yōu)雅的中文。這種求雅的譯法,注重“包裝”的商品尤其重視。最近我讀到一則小故事,說汽水“可口可樂”.一名是由蔣彝譯出來的。1935年,這種美國汽水要打開中國的市場,乃向當(dāng)時在倫敦教書的蔣彝請教譯名,蔣彝想出了“可口可樂,,一詞,”潤筆“是15英鎊??煽诳蓸返脑荂oca Cola, coca乃南美產(chǎn)的藥用植物, Cola則為非洲產(chǎn)的硬殼果樹木。這兩個字雙聲疊韻,念起來非常順口。蔣彝的中譯也雙聲(可、口)疊韻(可、樂,以國語為準(zhǔn)),且在順口之外,還可口,還可樂,真是了不起的佳譯。我曾就Coca Cola字的意義,向香港可口可樂總代理的公關(guān)小姐請教。她說Coca和Cola是兩種植物的名稱,此外似無進(jìn)一步或深一層的含義。蔣彝為這種汽水譯以嘉名,對此汽水的風(fēng)行,我相信必定有益和有建設(shè)性。據(jù)說目前為可口可樂廣告作一曲者,可得十萬美元的潤筆。蔣先生起了這樣好的千秋萬世名,只得區(qū)區(qū),似有不值。如果我是可口可樂的總裁,且懂得可口可樂四字的音義之美,那末,當(dāng)年除了酬蔣先生以潤筆外,還應(yīng)該贈他永遠(yuǎn)免費(fèi)喝可樂,以為潤喉。李白受唐玄宗賞識,御賜美酒,處處免費(fèi),從潤筆到潤喉,這是有先例可援的。
香港的汽水,還有很多種牌子,“屈臣氏(Watson's)只譯其音(中譯使人不妨然想到”屈服的臣子“,這與汽水何干?)”玉泉“(Schweppes)只勝在其義,都不能和可口可樂相比?!本G寶“(Green一Spot)字前義后音,頗有可觀,但這種橙汁汽水是桔紅色的,名則為”綠寶“,文與質(zhì)未能一致?!逼呦病埃?-Up的譯法純?nèi)∫饬x,以”喜“譯Up,是神來之筆。Up有在上、向上、奮起等意。然而,如果把它譯為”七上“,則讀者飲者必會想起”八落“,那就注定是敗墨了。"百事可樂”(Pepsi Cola)的pep是活力之意,中譯音義俱佳,奈何有可口可樂之美名在前,后者不承任第二是不行的。
由汽水到洋酒,我們自然會想起法國的一種白蘭地酒“百事吉”(Bisquit)。不少香港人非常迷信數(shù)字,“三”(生、生長、生氣)和“八”(發(fā)財(cái)、發(fā)達(dá))二字值萬金。單單一個“八”字的私家車車牌,拍賣時叫價竟高達(dá)十萬港元以上?!捌摺保?,吉利)這個數(shù)目也受歡迎?!鞍偈录闭撸偈麓蠹?。何況粵音`“百”與“八”相同,更增身價。我是香港人,未能免俗,過年過節(jié),送禮自奉,不加思索地必買此酒。我飲酒只屬“小溪量”,連劉紹銘所說的“如半仙”也不夠資格??谏圄斺g,分辨不清各種白蘭地的芳?xì)饣蚍嘉?,對任何名酒,不問酒,只求名;自忖如此這般,實(shí)為明智的選擇。
有口種風(fēng)行香港多年的白蘭地,以法國名將為牌子。我總嫌它的“拿”字欠雅"破"字不吉;而那些迷信的香港人竟然選中它,使我頗感詫異,可能醉翁之意真在酒,不在名吧!這種酒的名字有三個音節(jié),如果讓我試譯,不妨去其第一音節(jié),而成為“保齡”和“寶力”。雖然不能和那“可口可樂”、“百事吉”媲美,至少譯得平穩(wěn)。香港有一條街道,名為“德忌笠街”(D.Aguiiar Street),“忌”字已是顧忌,還要“執(zhí)笠”(生意失敗之意),我懷疑這是香港早期的師爺和政府開玩笑的結(jié)果。年前*“移風(fēng)易,把"德忌笠”改為“德己立”面目頓然一新。剛才說的法國某名酒,未知會不會見賢思齊。
洋酒的中譯水準(zhǔn)不一,汽車亦然。本田(Honda)的Civic,香港譯為“思域”,仿佛是個哲學(xué)名詞,太莫測高深了;臺灣譯作“喜美”,喜氣洋洋,美麗可人,有新婚佳人的聯(lián)想;“喜美”車身嬌小,似乎最合年輕的小夫妻使用。美國最豪華的大房車Cadillac,香港譯作“佳特莉”,音好,意頭也好,不知道臺灣譯做什么。相對而言,英國的皇牌轎車Rolls Royce,香港音譯作"勞斯萊斯“,就沒有什么意義。我最欣賞的是Mercedes Benz的中譯”平治“。這兩個字馬上使人聯(lián)想到《大學(xué)》所說的”……齊家、治國、平天下“。平治汽車是身份的象征,車主非富則貴,即使不是國家、天下的,至少在治、平兩方面有些參與?!逼街巍笆窍愀鄣淖g法,臺灣則譯為”朋馳“,意義大為遜色。與平治同為德國名車的BMW,香港譯為”寶馬“,蓋取B與M的發(fā)音也?,F(xiàn)代的名車,就是古代的寶馬,杜甫詩所詠的”竹批雙耳峻,風(fēng)人四蹄輕;……驍騰有如此,方里可橫行“(見《房兵曹胡馬》)就是了。
汽水、洋酒、汽車都是商品。商品的中譯,音義俱佳的還有很多。二十幾年前,我在念初中的時候,曾參加日本Ricoh表的“征求譯名”比賽。我從香港一間高級裁縫店“造寸”(英文名字是Johnson,中英文可說天衣無縫)取得靈感,把當(dāng)時要打開香港市場的新牌子譯為“厘確”,意謂準(zhǔn)確到秒厘不差。結(jié)果我落選了,被選中的譯名是“麗確”;又美麗又準(zhǔn)確。我服輸。后來“麗確”牌的攝影機(jī)和影印機(jī)也面世了,而譯名也沿用至今。說到影印機(jī),
美國的Rank Xerox,香港中譯為``蘭克施樂“。如果要我來譯,我會把Xerox翻作”悉錄“,也就是全部記錄的意思。有一位前輩譯作”全錄“,據(jù)說因?yàn)樯虾T挼摹比白峙cXe的音接近。
外國商品中譯包含“樂”字的太多了。臺灣把Arrow牌襯衣譯作“雅樂",這樣譯遠(yuǎn)勝于香港的"鴉路”。二者的分別,好比“阿芙蓉”或“雅片”之于"鴉片“。專賣牛肉包的世界性快餐店McDonald‘s ,臺灣譯作”麥當(dāng)樂“,香港則為”麥當(dāng)勞“。它有一”句口號“You deserve a break at McDonald’s",香港好像譯做”而家要嘆番嚇“(現(xiàn)在要享受一下)。這句口號,和香港長壽電視節(jié)目《歡樂今宵》的主題曲歌詞一樣意思:”日頭猛做,到而家輕松嚇“(白天拼命工作,現(xiàn)在輕松一下)。光顧McDonald‘s的,很多都是勞動的大眾,美國、香港莫不如此?!丙湲?dāng)勞“則著眼在"勞”,“麥當(dāng)樂”則著眼在勞動后的“樂”(“嘆”也)二譯各有千秋。香港有一條街道叫做“麥當(dāng)奴道”,后來改稱“麥當(dāng)勞道",不知是否受了牛肉包快餐店的影響?!迸白种?,不言而喻?!碑?dāng)勞“與當(dāng)奴,一字之差,而意識形態(tài)謬之千里,可不慎哉!
文學(xué)上專有名詞的中譯,用心若不同,差別也很大。 Hugo之為“囂俄”抑為“雨果”,一鄙俗,一風(fēng)雅,截然不同; Yeats之為“夏芝”抑為“葉慈”,一年輕,一年邁,形象殊異。T.S. Eliot一般譯作“艾略特”,但有惡作劇者翻為“愛利惡德”;這位英美詩宗,如果懂得中文,當(dāng)年應(yīng)考慮以誹謗罪興訟。也有人譯作“歐立德”,意即在歐洲立了德(此為三不朽之者),焚香頂禮之情,躍然紙上; Eliot九泉下有知,能不慰然欣然?意大利的大詩Dante,被譯為“但丁”,不知始于何時。這個譯法已在中文里通行無阻了(反而Milton,Tennyson等無固定譯名),然而,我一向不喜此名。如果譯作“旦霆”,表示氣魄宏大,成就輝煌,似可被考慮。但?。ㄟ@里還是照約定俗成的名稱)九歲時邂逅一位美麗的小女孩,自此夢回神縈,一生難忘她的芳名是Beatrice,論者認(rèn)為正確的音譯是“貝阿特麗彩”,這樣譯準(zhǔn)是準(zhǔn),卻太長了,不如簡化成“貝彩”可好?我對另一個芳名的中譯也有意見,希臘神話中, Muse是掌管詩、音樂和其他藝術(shù)的九位女神之一,一般譯作“繆司”。如果要重譯,我會毫不猶豫地用“妙思”一名:藝術(shù)當(dāng)然離不開美妙的想象!數(shù)月前,西班牙詩人Jorge Guillen逝世,他的中文名字“浩海歸岸”甚有佛理,也正好用來做挽詞。
這個妙思翩翩的中譯,出自一位現(xiàn)代詩人的手筆極佳!“旦霆”與“貝彩”是Firenze人,這個文化名城被徐志摩譯為“翡冷翠”,譯名甚得詩人名土欣賞,“怫羅倫斯”一名被冷落了。胡適把康乃爾大學(xué)的所在地Ithaca美化為“綺色佳”,和“翡冷翠”有爭艷之勢。威斯康辛大學(xué)的所在地Madison,原名相當(dāng)平凡。該大學(xué)的一位中文教授譯作“陌地生”(陌生地、陌地的書生……),游子他鄉(xiāng)的蒼涼情懷,可觸可感。這就像冰心留美時把湖譯成"慰冰“(Ltake Woburn?)一樣,使人神傷。Madison有湖名為Mandota,被一名女作家譯為”夢斗塔“,充滿少女情懷;也有譯作”夢到他“或”夢到她“的,意謂少女懷春,抑少男多情?就隨你去作”感情的移人“(empathy)好了。
至于Iowa一地,譯名更多。有一陣子,“愛我華‘’一詞相當(dāng)流行。在異國深造的中國留學(xué)生(Iowa Ciiy是Iowa大學(xué)的所在地),仍念念不忘愛中華,其情可敬。不過,如果長期留美且一切祟美,同時卻把”愛我華“掛在口邊,那就是一大諷刺了。也有人譯作”依阿華“、”艾奧華“、”愛奧華“、”愛荷華“的,可說百花齊放。中文大學(xué)新亞書院有一室名,譯法則定于一尊,那就是供校內(nèi)教師閱覽沉思的”麗典室“,英文是最平凡的ReadingRoom。這個中文名字由一位國學(xué)名家所?。骸丙惖湫侣暎j(luò)繹奔會“,語出鐘峻的《詩品》。這個譯法,可說典雅之尤了。
對專有名詞的中譯.雖然零零星星,似屬小道,是“游擊戰(zhàn)”;但譯者非“游于藝”不能奏其功。商品的中譯要雅(文雅、藝術(shù)性);詩人文士別有會心、情有獨(dú)鐘的專有名詞,譯起來更要雅。借“譯”抒情言志的,要雅雖然不易,但顧慮少,甚至沒有;為商品中譯的要雅中有俗,容易為一般大眾接受,有時絞盡腦汁,也不一定可得嘉名。話說有一種葡萄牙出產(chǎn)的rose紅酒,以“蜜桃紅”為名。它是香港人所謂的餐酒(table wine),一邊進(jìn)餐一邊喝的,以別于餐前酒如馬丁尼,以及餐后酒如白蘭地。餐酒必須略帶酸味,才能刺激食欲,而“蜜桃紅”一名太甜膩了。香港的代理商為了求得佳譯,特向?qū)W府的翻譯專家請教,請教時奉贈這種名酒兩大箱以啟妙思,以增靈感。翻譯專家及其同事,一邊斟酌,一邊椎敲,最后認(rèn)為“芙酡露”一名音義并美,喜不自勝。美酡者,美麗的、微醉的、紅暈的容顏是也,“貴妃醉酒…時出現(xiàn)的美酡是也。在向代理商宣布妙思的結(jié)晶之前,翻譯專家及其同事再來一次品質(zhì)檢查(quality inspection),誰知這一檢查,竟變?yōu)樽晕也榻╯elf-censorship)。原來再三朗讀之后,發(fā)現(xiàn)”美酡“與粵語”末妥“(不妥當(dāng))同聲異調(diào);向那些迷信的香港人勸飲”未妥“的酒,自然大為不當(dāng)不妥了。翻譯專家只得一聲抱歉。把還沒有喝完的美酒奉還,表示有辱使命。
把平平無奇的一詞片語,“雅譯”為音義俱佳的中文,是對譯者的一大挑戰(zhàn)。上文所舉的,只是一時想到的兒個例子而已。向來研究翻譯的專家,對這種“游擊戰(zhàn)”“游藝戰(zhàn)”似乎缺乏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