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青青的美國生活故事系列之四:生活在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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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畢業(yè)了,我也和大家一起開始找工作了。我的運氣不錯,當(dāng)我發(fā)出第一封求職信之后的第三周,我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家制作特殊光柵的公司需要一個凈化間的技術(shù)員,而且要會寫計算機(jī)程序,所以他們看上了我的計算機(jī)系學(xué)生的背景,讓我第二天去公司面試。這是我找工作以來接到的頭一個面試電話。惴惴不安似睡非睡地熬到天亮,洗過臉,畫了點淡裝,穿上了剛買來的那身行頭,看看時間還早,便不禁在鏡子前端詳起自己來。
    好久沒有仔細(xì)看過自己了,自從煦明離開以后,我連照鏡子的心都沒有了,每天也就是胡亂穿件衣服梳一下頭,就出去了,忘記了自己性別的日子已經(jīng)太久了,看著鏡子里有些憔悴的青青,我突然覺得從今往后應(yīng)該對自己好一點。
    開著車,朝公司方向駛?cè)?。路上人很多,正是上班趕路時間,我想,很快我就可以和他們一樣了,買個好一點的車,穿著好一點的衣服去上班。禁不住又想起了煦明,他要是不那么急,不那么畏懼,我們很快也會過得不錯的。公司并不太遠(yuǎn),一會兒就開到了,一座很平凡的辦公樓,只有一層樓,咖啡色磚墻上赫然掛著公司的牌扁??纯幢黼x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這是個初春的早晨,路旁的草地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綠,嫩綠的草芽掩映在黃色的枯草中間,一片生機(jī)勃勃。我打開車門,走出來,站在這早春微寒的太陽光下,沒有一絲的風(fēng),天淡淡的遠(yuǎn)遠(yuǎn)的,很是安靜,我突然有種想笑的感覺,生活還是美好的。
    面試進(jìn)行得很順利,開始稍有些緊張,一會兒就好了。在我連續(xù)進(jìn)了幾個房間,回答了一些有關(guān)學(xué)校所學(xué)課程和自己這幾年的打算之后,我被引進(jìn)了初進(jìn)去的那個辦公室,這是公司老板的房間,他看我進(jìn)來,就說,先坐,我們研究一下,然后他就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坐在椅子上,四處打量著這間辦公室,房間不大,到處攤放著打開的書和文件材料,看來是個有學(xué)問的老板。桌子上放著幾個鏡框,里邊大概是老板家人的照片,其樂融融的樣子。我想起國內(nèi)電影電視劇里老板的辦公室和辦公桌都是很豪華很不可一視的樣子,相比之下,這間辦公室看起來就平易近人了許多。
    老板沒過多久就回來了,一進(jìn)門就伸出了手,向我祝賀,說我被錄用了。講工錢的時候稍微有些不愉快,因為他給開的工錢太低了,后以多出初始價兩千元達(dá)成。我第二天就可以來上班了。走出公司,我覺得空氣都比往常新鮮。我有工作了,雖然工錢不多,雖然只是個技術(shù)員,但這僅僅是開始呀,從今往后我不用再在餐館的油煙中討生活了,我的努力已經(jīng)多多少少得到了承認(rèn)。
    開著車我去了美國的快餐店,這是我來美國后第在外邊花錢吃飯,雖然只是幾塊錢的快餐,但是感覺真的好極了。我喜歡蘸著白糖吃法國薯條,香香甜甜的嚼在嘴里,別有一番滋味。正是吃午飯時間,餐館里人很多,大都是上班的白領(lǐng)中午休息相邀著來吃飯,大口嚼著手里的漢堡包的同時,不忘了說話,看著我旁邊那桌鬼子的長滿長毛的胳膊,我想,我也要置身于美國人中間了。
    第一天去上班,早晨很早我就收拾停當(dāng),穿上我的幾乎是好的一套衣服,淡淡地抹了一點口紅,鏡子里的青青臉上放著光彩。公司是個只有十個人的小公司,老板是我原來所在學(xué)校的物理系的教授,另四個人是系里畢業(yè)找不到工作的博士,還有兩個碩士,加我一個沒有畢業(yè)的碩士,一個秘書和一個會計。我是公司里待遇職位低的,誰都可以指揮我。工作沒我想象的那么有意思,很累,每天從早上腳踏進(jìn)公司開始就要一直忙到下班,而且還要經(jīng)常加班,加班也不多給工錢。
    我的小老板是我們那個學(xué)校年輕的博士,我見過他畢業(yè)時他父母送給他的一打書,和夾在書里的一張畢業(yè)典禮時的合影。他比我還小兩歲,剛剛畢業(yè),一臉的不得意,大概是工作找得不夠順利吧。每次看見我總是喜歡左挑右挑,連我綁頭發(fā)的帶子他也看不順眼。有的時候他把我叫去,也沒有什么事,就是為了說我?guī)拙?,然后再顯示一下他的數(shù)學(xué)才能。有他太氣人了,我就問他,你會用手算開根嗎?他說不會,我就算給他看。我上初中時和老師學(xué)的,現(xiàn)在還都記得。他看完了,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很得意,暗自偷樂了好幾天。
    以前就聽人家說,美國人精神正常的不讀博士,我這次算是栽了一回,跑到一群博士中間來了。除了我小老板莫名其妙的挑剔之外,我們的總工程師也是個刻板得沒辦法的人,他經(jīng)常會讓我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教我用車床鉆床磨床刨子鋸什么的,因為公司小,沒有工人,所以這些活也都是我的了,我經(jīng)常泡在公司的車間里,為他磨鋁塊兒,割塑料板,然后再磨平打眼。這活做起來挺煩人的,我手又笨,幾乎每次做完都符合不了他的要求,看他拿游標(biāo)卡尺在那里左量右量,我就想,下次別再叫我做了。
    我比較喜歡的活是做光柵,在凈化間里把一個小玻璃片洗乾凈,這乾凈可不是我們平常認(rèn)為的乾凈,而是要帶著頭盔手套穿著特制的象宇航員的連褲連鞋衣服進(jìn)到凈化間,然后要用各種藥水純凈水一遍遍地洗那個玻璃片,再在幾百度的烘箱里烤干。然后要一層一層地往上涂膜,后烘乾照相漂洗,再烘乾放涼就是一個特置光柵了。把制好的光刪放在簡單的還原光路中,原來輸入的圖形就會顯示在墻上。由于從設(shè)計到制版到制片所有的工序都是我一人做,所以有一天我就多做了一個片子,片子上輸入的信息是:青青,我愛你。當(dāng)片子做好了放在實驗室的光路夾上時,我看到了墻上幾個閃閃紅紅的大字,我坐在黑黑的實驗室里,有些想哭。那天我在那里坐了很久.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我和公司同事的關(guān)系不好不壞,我不惹他們,他們也很少理我。有時周末他們會相約著一起出去吃午飯,我沒錢,就從來也不和他們?nèi)ァK麄兛粗故怯姓f有笑的,我哪里知道他們之間有矛盾,有一天我多了句嘴,惹了個禍。
    那天下班的時候小老板讓我留下來檢查一下公司的電路,因為一個人沒辦法做這個活,他同時也讓邁克留下來和我一起做。邁克雖然是碩士畢業(yè),但比小老板早來公司兩年,自覺不比小老板職位低,所以不愿聽他指揮。于是他就對我說,你告訴丹(小老板的名字),這樣做太愚蠢了,等他想個更好的辦法我再幫他做。然后,他就拿著他的包走了。我并不知道他們中間微妙的關(guān)系,還挺高興的,因為這樣我就不用加班,現(xiàn)在就可以下班回家了。
    我走到丹的辦公室對丹說,邁克走了,他說這種方法太愚蠢,等你有了好方法他再做。我想我是挺傻的,高高興興地說著,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我是誠心挑撥是非。我看著丹的臉一點點變著顏色,覺得有些不好,趕緊退出他的房間,回到了我的辦公室。幾分鐘之后,我就聽見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嚇得我趕緊跑出去看,只見邁克門前已經(jīng)站滿了公司所有還沒有下班的人。丹站在邁克的房間里,舉著握成拳狀的右手站在那里發(fā)呆,墻上有個拳頭打出來的窟窿。我后來知道,公司的隔墻板大都是經(jīng)過處理的厚紙板,不經(jīng)打的。呆了一會兒,丹又大吼一聲把邁克桌上的東西全都推到了地上。沒有一個人出來勸阻,大家都后退了一步。大老板也在人群中,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真是冤枉。
    不過我倒是因禍得福,從那以后,小老板對我的態(tài)度好了很多,甚至還和我說些心里話,大概認(rèn)為我是他的人了吧。被他打壞了的墻得歸我補(bǔ),我就四處虛心詢問,后是買了一塊處理過的厚紙板,用一種特殊的訂書機(jī)把紙板訂到墻上,漏洞就補(bǔ)上了,然后再買些漿啊漆啊的抹上,看著就很不錯了。以前在國內(nèi)總說美帝國主義是紙老虎,現(xiàn)在看來還是有些道理的。
    轉(zhuǎn)眼就到了夏天,按美國公司的慣例,這種時候是要到公園租個場地去烤肉的,然后全公司的雇員帶著自己的家人一起來,瘋玩兒瘋吃一天。我們公司組織的烤肉活動比較特別,不是玩兒得比較特別,而是烤的肉比較特別,是烤小豬,一整只小豬放在一個特制的烤箱里烤。一般的美國人是看不得整只動物放在餐桌上的,哪怕那只動物只是一條帶頭帶尾帶皮的魚。看來我是工作生活在了一群異類中間了,烤整只豬,真是不可思議。豬烤好后,老板忙忙地片下肉片來,叫每個人都去領(lǐng),然后夾面包吃,這叫烤肉漢堡包,當(dāng)然要放上千篇一律的生菜西紅柿洋蔥和各種醬,有點國內(nèi)肉夾饃的感覺,只是沒有那么香。
    這天艷陽當(dāng)空,一大罐生啤酒桶擺在草地中心,不少人時不時地過去灌上一杯,杯子滿滿的冒著氣泡。同事們一群一夥的都來了,帶著老婆孩子、朋友和朋友的孩子,熱熱鬧鬧的,站滿了草地。我只有一個人,我不知道該怎樣插進(jìn)他們的談話,我就只好默默地坐在一旁,拿著一杯飲料,象個沉默寡言的人一樣,看著他們又說又笑。這時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兒走了過來,用很好奇的眼神看著我,我向她打了聲招呼,她嚇得往后退了一步,我伸出手想把她拉過來,她嚇得扭頭就跑了。我有這么可怕嗎?我心里想著。
    草地很綠,大家都很高興,以我的性格,除非人家來找我說話,我是很少會去和人家搭訕的,這是中國人的矜持?所以我坐在那里就有些悶悶的,看了一會兒天,又看了一會兒草,很是沒有意思,于是我決定到那邊草地的深處去轉(zhuǎn)轉(zhuǎn)。
    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青草向草地深處走去,左轉(zhuǎn)右彎的,我竟走到了一條河的邊上。河不很寬,被樹叢掩映著,水波蕩漾。一小片蘆葦長在離岸不遠(yuǎn)的河水中,蘆花隨風(fēng)而動。正午的陽光撒滿了河水,細(xì)細(xì)的水紋泛著碎碎的光亮。幾個人坐在岸邊釣著魚,多美的一幅圖畫呀,可惜我不會畫畫。想著,我也坐了下來。我喜歡蘆花,象喜歡荒草一樣的喜歡,這種喜歡是沒有道理可言的,是那種血液里帶來的愛,每次看到它,我就會神情搖曳,仿佛我是一束蘆花。煦明,我又想起了煦明,想起了那個夕陽晚照的黃昏,我和他走在荒山野地里,一片蘆葦長在離我們不遠(yuǎn)的一座小山包上,煦明攀上了那個山包,在一片搖擺的泛著紅霞的蘆花叢中,他走回來了,手里捧著一大束蘆花。我記得我把它們插在家里的汽水瓶里,它們活了很久很久。過去了的事情還是讓它過去吧,我想。
    傍晚的時候我回到了家,房東也從一百哩外的家趕了回來。我和他有一搭無一搭地搭著閑話,看樣子他這些日子很開心。他問我喜歡學(xué)校新的草坪嗎,我隨口說,喜歡。他特別高興,告訴我,那是他設(shè)計的,而且那幾條羊腸小道也是他力排眾議修的,我突然想起了那幾條莫名其妙的小道,不禁啞然失笑,我已聽見好多人對它們不滿了,不過我什么也沒說,讓老頭自得其樂的高興吧。我做了點飯,準(zhǔn)備明天中午帶飯,抬眼看見老頭看著我的碟子里的菜的神情,我就知道他又饞了。于是我問,嘗一點?他迫不及待地說,好啊。我知道我的半盤菜怕是又要沒了,雖然他號稱從來不吃鹽,但他吃我的菜的時候就沒怕咸過。
    東北來的那個小李這天回來的也尤其地早,看見我們那么熱鬧,也湊上來插了幾句話。自從上次煦明來過之后,他對我的態(tài)度就變得怪怪的了。我總覺得他在偷眼觀察我,我想我們的故事他肯定也是聽說了。無所謂了,還能怎樣呢?這天他好像很熱情,我們就在一起多聊了幾句,知道他太太孩子簽證簽得很不順利,還替他惋惜了一會兒。幾周之后的一個周五的晚上,外邊下著大雨,我似睡非睡中,聽見了一陣敲門聲,睜開眼想了一會兒,我穿上衣服開了門,只見小李穿著內(nèi)衣內(nèi)褲站在門外,我下意識地反手關(guān)上了門,站在門后就有些發(fā)抖,覺得很是委屈,于是我蹲在門邊,無聲地哭了起來。敲門聲持續(xù)地響著,屋外的雨好像越下越大,時時伴著雷聲風(fēng)聲,它們敲打著窗上的玻璃,和著敲門聲,我覺得一個人在這里真的是太苦了。我應(yīng)該再成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