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同一隅地段，滿坡的葡萄綠，想起了十年前的朋友阿蘭，渴望與之聯絡，卻畢竟時過境遷，維系的只有回味。阿蘭是一個農民，乍一看，準嚇人，打扮完全嬉皮，心地其實充滿善良。記得真切，那日他邀約我去他家，一棟靠自己的雙手壘起來的石頭房子，好古典的樣子：屋內的家俱全由自己打造，沒有油漆，光生光生的，好像都沒有穿衣服；那個時辰覺著土里巴嘰，今天才知道那叫做時髦。阿蘭請我喝他自己釀的葡萄酒，他竟然膽敢與我談《易經》，一個法國鄉(xiāng)下農民。他滿足著他的生活，自豪著他的工作，淡泊著他的功名……在小小的山莊，他為我導游：這條路是我爺爺修的，那棟屋有多少年的歷史，這棵樹有多少年的壽，這種手工技藝只有我們這里才有，我們種的葡萄是本地區(qū)的……那架式不亞于法國人在介紹凡爾賽、盧浮宮時，把驕傲滿滿地溢在眼光里。
記得在藍色海岸的同一個地區(qū)，有一次我到法國農村體驗生活，住在一位農民家里，準確地說是一個家庭陶瓷手工業(yè)作坊。我?guī)椭魅舜蛟?、燒制各式各樣的陶器，前面圍一個兜，兜上殘滿塵泥。之后又將一份一份的廣告、合同、訂單等做出來，寄出去。一派地道手工業(yè)者的過癮。平時大家努力工作，周末有時朋友聚會、野炊，參加當地的文化娛樂活動、旅游，出席各種地方協會組織的學習、欣賞等等。雖然小村莊沒有大都市的喧鬧，卻也自得其樂。只要“房子、車子、票子”不缺，干什么、居何處并不特別在乎。我私底下就想，中產階級作為社會的“大肚子”造型(即富人和窮人在社會中的比例相對較小，中產階段構成社會主體)大概就這德性了。現代化可能就這樣描繪的吧。
又到德國朋友羅蘭德家造訪，他的大女兒，十年前聰明伶俐的小姑娘，現已長成大姑娘，當上一名技術工人。在我們中國就是類似的技工學校的畢業(yè)生。其實，當我作這樣的雷同，任何一個有華夏血統的人都能透徹其中的文化情結(cultural complex)，那語義再明了不過；因為中國的幾千年歷史本質上說是等級的歷史，行業(yè)難以幸免地成了注疏這個社會結構的一個符號。所以，當我無意識地帶著中國式的“文化情結”去觀顧我眼前這個德國姑娘的時候，心中不免為她感到遺憾，因為，十年前我認識她，與她玩游戲的時候，我就按照中國人的思維慣力認定，這個小姑娘將來會有“大出息”。當時她才13歲，就可以用法語、英語與我這個學者交流。她的思想、表達、禮儀、實踐能力等讓我相信她將來必定能夠實現中國孩童們的“未來理想”？？“科學家”、“教授”、“外交官”、“醫(yī)生”、“律師”之類?！霸醯啬闩畠簺]去讀大學？”乘她跟男朋友外出，我把話塞給她的爹，羅蘭德給了我一個未加思索的回答：“只要生活好，干什么不都一樣。她現在不是很好？”我突然覺得自己十分無趣，委瑣到竟然連這一點根本性的東西都沒弄明白。
在歐洲的不少城市，布魯賽爾、特里爾、羅馬，能在公共場所見到各種行業(yè)的雕塑、造型，大約屬于公益建筑和廣告的范疇。鐵匠、農人、樂師、面包師、鞋匠、商人、理發(fā)師、打掃煙囪的等等，它告訴人們一個樸素的道理：各行各業(yè)共同建造著一個社會秩序，你的生活不能沒有我的工作，我的生活不能沒有你的工作。既然每一個行業(yè)都是社會功能主義的歷史性選擇，應該沒有厚此薄彼的理由才對，至少在社會倫理和價值理念的宣揚上應該如此?？v使不治歐洲歷史的人也明白，歐洲在啟蒙時期，尤其在文藝復興以前，人的等級與行業(yè)的等級往往同日而語。文藝復興起到了一個觀念上的糾正，啟蒙運動則直接將觀念訴諸于社會變革?！叭说钠降取庇嘘P于行業(yè)的平等。斯湯達的《紅與黑》讓于連在穿“紅邊褲”的將軍和罩“黑色袍”的教士的理想面前碰得頭破血流，最后以死來撞擊這個“等級/行業(yè)”的封建大廈；說明在傳統的農業(yè)倫理向工業(yè)文明轉型的過程中，行業(yè)不平等的觀念之于新社會秩序的建立不啻為一個社會新生兒的“胞衣”，必須丟棄。
中國有多少行業(yè)迄今并無準確數字，民間大致可聽聞者不外“三百六十行”歷書式的附會，或者“三教九流”社會倫理類的歧貶，但都不足訓。就行業(yè)組織考，唐代就有了諸如肉行、馬行、鐵行、絲行、農行、工行等等，宋以降，行業(yè)更有醒目的長足。只是，行業(yè)本身不論如何發(fā)展，都無力從根本上改變道德倫理對它們的社會評價。這很殘酷。比如工商業(yè)在中國社會金字塔的結構里地位極低，怨不得佩雷菲特在《停滯的帝國》一書中作如是說：“對于英國人，‘商人’一詞代表著智慧，他們是文明的先鋒，他們在所有歐洲國家都受到尊敬，中國人對此不能理解?！笔聦嵣?，西文中的“工商”，亦即“資產階級”(bourgeoisie)，典出于古希臘自由城邦的革命性政治力量和實踐主體。相反，在中國封建等級制度中，“行業(yè)/人群”被如此地劃分為四等：文人以及從中選擇出來的官員、農民、工匠、最后是商人。
今天的中國商人可是揚眉吐氣。我相信在中國有案可查的歷，工商行業(yè)的社會地位絕對到達空前。這得要歸功于“以經濟為中心”的政策。其實，工商行業(yè)歷史地位的提高，給中國社會結構帶來的革命性意義或許很多人還來不及意識到。我篤定，未來的中國思想史在此將有重重的一筆。它帶來的遠不僅是生意場上的財富和得失，而是中國傳統農業(yè)倫理所不習慣接受卻必須習慣接受的新價值倫理。另一方面的啟示在于，干什么行業(yè)并沒有十分差別，“行行出狀元”一旦消滅了因狐貍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酸葡萄情結”后的阿Q策略，而進入平民百姓日常心態(tài)；換言，不是因為做不了教授才不得不去做技工，而是做技工與做教授任憑興致喜歡。那樣，社會就“大同”理想了，為什么呢？行業(yè)平等，人群才平等，大家才安居樂業(yè)呀。
看見德國姑娘與她的男友手牽手地從他們即將竣工的新房子回來，我就在想，這不是很好嗎?!難道她非得去做女教授才叫“出息”，多俗的觀念！
記得在藍色海岸的同一個地區(qū)，有一次我到法國農村體驗生活，住在一位農民家里，準確地說是一個家庭陶瓷手工業(yè)作坊。我?guī)椭魅舜蛟?、燒制各式各樣的陶器，前面圍一個兜，兜上殘滿塵泥。之后又將一份一份的廣告、合同、訂單等做出來，寄出去。一派地道手工業(yè)者的過癮。平時大家努力工作，周末有時朋友聚會、野炊，參加當地的文化娛樂活動、旅游，出席各種地方協會組織的學習、欣賞等等。雖然小村莊沒有大都市的喧鬧，卻也自得其樂。只要“房子、車子、票子”不缺，干什么、居何處并不特別在乎。我私底下就想，中產階級作為社會的“大肚子”造型(即富人和窮人在社會中的比例相對較小，中產階段構成社會主體)大概就這德性了。現代化可能就這樣描繪的吧。
又到德國朋友羅蘭德家造訪，他的大女兒，十年前聰明伶俐的小姑娘，現已長成大姑娘，當上一名技術工人。在我們中國就是類似的技工學校的畢業(yè)生。其實，當我作這樣的雷同，任何一個有華夏血統的人都能透徹其中的文化情結(cultural complex)，那語義再明了不過；因為中國的幾千年歷史本質上說是等級的歷史，行業(yè)難以幸免地成了注疏這個社會結構的一個符號。所以，當我無意識地帶著中國式的“文化情結”去觀顧我眼前這個德國姑娘的時候，心中不免為她感到遺憾，因為，十年前我認識她，與她玩游戲的時候，我就按照中國人的思維慣力認定，這個小姑娘將來會有“大出息”。當時她才13歲，就可以用法語、英語與我這個學者交流。她的思想、表達、禮儀、實踐能力等讓我相信她將來必定能夠實現中國孩童們的“未來理想”？？“科學家”、“教授”、“外交官”、“醫(yī)生”、“律師”之類?！霸醯啬闩畠簺]去讀大學？”乘她跟男朋友外出，我把話塞給她的爹，羅蘭德給了我一個未加思索的回答：“只要生活好，干什么不都一樣。她現在不是很好？”我突然覺得自己十分無趣，委瑣到竟然連這一點根本性的東西都沒弄明白。
在歐洲的不少城市，布魯賽爾、特里爾、羅馬，能在公共場所見到各種行業(yè)的雕塑、造型，大約屬于公益建筑和廣告的范疇。鐵匠、農人、樂師、面包師、鞋匠、商人、理發(fā)師、打掃煙囪的等等，它告訴人們一個樸素的道理：各行各業(yè)共同建造著一個社會秩序，你的生活不能沒有我的工作，我的生活不能沒有你的工作。既然每一個行業(yè)都是社會功能主義的歷史性選擇，應該沒有厚此薄彼的理由才對，至少在社會倫理和價值理念的宣揚上應該如此?？v使不治歐洲歷史的人也明白，歐洲在啟蒙時期，尤其在文藝復興以前，人的等級與行業(yè)的等級往往同日而語。文藝復興起到了一個觀念上的糾正，啟蒙運動則直接將觀念訴諸于社會變革?！叭说钠降取庇嘘P于行業(yè)的平等。斯湯達的《紅與黑》讓于連在穿“紅邊褲”的將軍和罩“黑色袍”的教士的理想面前碰得頭破血流，最后以死來撞擊這個“等級/行業(yè)”的封建大廈；說明在傳統的農業(yè)倫理向工業(yè)文明轉型的過程中，行業(yè)不平等的觀念之于新社會秩序的建立不啻為一個社會新生兒的“胞衣”，必須丟棄。
中國有多少行業(yè)迄今并無準確數字，民間大致可聽聞者不外“三百六十行”歷書式的附會，或者“三教九流”社會倫理類的歧貶，但都不足訓。就行業(yè)組織考，唐代就有了諸如肉行、馬行、鐵行、絲行、農行、工行等等，宋以降，行業(yè)更有醒目的長足。只是，行業(yè)本身不論如何發(fā)展，都無力從根本上改變道德倫理對它們的社會評價。這很殘酷。比如工商業(yè)在中國社會金字塔的結構里地位極低，怨不得佩雷菲特在《停滯的帝國》一書中作如是說：“對于英國人，‘商人’一詞代表著智慧，他們是文明的先鋒，他們在所有歐洲國家都受到尊敬，中國人對此不能理解?！笔聦嵣?，西文中的“工商”，亦即“資產階級”(bourgeoisie)，典出于古希臘自由城邦的革命性政治力量和實踐主體。相反，在中國封建等級制度中，“行業(yè)/人群”被如此地劃分為四等：文人以及從中選擇出來的官員、農民、工匠、最后是商人。
今天的中國商人可是揚眉吐氣。我相信在中國有案可查的歷，工商行業(yè)的社會地位絕對到達空前。這得要歸功于“以經濟為中心”的政策。其實，工商行業(yè)歷史地位的提高，給中國社會結構帶來的革命性意義或許很多人還來不及意識到。我篤定，未來的中國思想史在此將有重重的一筆。它帶來的遠不僅是生意場上的財富和得失，而是中國傳統農業(yè)倫理所不習慣接受卻必須習慣接受的新價值倫理。另一方面的啟示在于，干什么行業(yè)并沒有十分差別，“行行出狀元”一旦消滅了因狐貍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酸葡萄情結”后的阿Q策略，而進入平民百姓日常心態(tài)；換言，不是因為做不了教授才不得不去做技工，而是做技工與做教授任憑興致喜歡。那樣，社會就“大同”理想了，為什么呢？行業(yè)平等，人群才平等，大家才安居樂業(yè)呀。
看見德國姑娘與她的男友手牽手地從他們即將竣工的新房子回來，我就在想，這不是很好嗎?!難道她非得去做女教授才叫“出息”，多俗的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