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被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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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歲時,我就和奶奶睡一張炕。那時家窮人多,全家只有兩個房間,一間是父母和大姐小妹他們住,一間是奶奶和我住。
     小的時候,我和奶奶睡一頭,薄薄的被子和窄窄的炕,人一翻身總要移回到原來睡的地方,不然就要掉下炕,所以,奶奶通常把我藏在她的身背后。那時,村上還沒通電,家里靠點煤油燈照明,為節(jié)約煤油,一般天剛蒙蒙黑人們就上炕睡覺了;上炕睡覺前,我就把奶奶的腳盆從后院拎到房間,奶奶總要我尿了尿再上炕,然后她也一樣,奶奶睡前總要說,這樣人就輕省了,尿就憋不醒人,圖晚上睡個安穩(wěn)覺。
     奶奶的被窩里藏著無數(shù)變幻莫測的故事。睡覺前,我婆孫倆常常望著窗外的月亮,一束銀白的月光透過窗戶照在我們身上,奶奶側過身子,給我壓好被角,就開始了她的故事,嫦娥奔月,牛郎織女,玉皇大帝,唐僧取經(jīng),鬼子進村……嫦娥的美貌,天河的寬廣,王娘娘的無情,天兵天將的神勇,孫悟空的機智勇敢,日本鬼子的兇殘……這些都留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奶奶就是個故事王,而這些故事喚發(fā)出我對外界的無限向往,她象一盞啟明燈一樣照亮了我的童心。對于一個封閉的山村里的小孩來說,能聽這些民間最為普通的故事,卻是他們童年的享受,他不僅僅是童年的樂趣,而正是這些故事,打開了他們心靈的又一扇大門,好奇的心理追尋他們心中的美好。奶奶的被窩一天天地在我心里升溫,曲折離奇的故事像一把金鑰匙,開啟了我的金色年華。
     一入冬,奶奶總是燒著熱炕睡。每年天剛冷時,奶奶總要準備好多柴禾,她燒炕時,先把那些長柴塞進炕窯里點燃,用蒲扇在炕門口一個勁地扇,小小的房間煙霧彌漫,黃煙黑煙刺地人睜不開眼,有時眼淚直流。奶奶強忍著,等長柴禾全燃著了,她又把麥糠和碎沫沫柴均勻地全塞入炕里,這些碎沫沫柴燃著,能保持炕的恒溫,所以,奶奶燒的熱炕總是能從天黑熱到天明。
     每晚睡覺時,奶奶總要撫摸著我頭,娃娃長高了,長大了。晚上睡覺,我常常把被子蹬在一邊,夜里,她總要醒來好多次,不停地操心地給拉被子,掖被角,我常常被驚醒;奶奶卻搪塞著說,人老了,瞌睡少了,驚醒娃娃了。她露出慈祥地笑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又是給我掖好被角,壓的嚴實,又輕輕地說,娃,好好睡吧。漆黑的夜里,奶奶的銀發(fā)和烙滿了的褶皺的臉總在我的腦海深處回放。每到天亮時,她都把我的棉褲塞在被窩暖熱,熱乎乎的棉褲暖著我的身心。原來,奶奶的被窩里也深藏著人間的慈愛。
     我長了,奶奶變老了,她明顯行動有些不便。每到星期天,我都拉著架子車給她準備好多柴禾,放在柴棚里,有時,我給奶奶燒好炕,讓她多歇一會。奶奶常說,人老了,沒火氣了,只要能睡個熱炕就滿足了,還是我孫子乖。她總是在熱被窩里摸出個暖熱的水晶柿子,或是大鴨梨,或是甜點心,熱烘烘的塞在我的手心嘉獎給我。我知道那是姑姑孝敬奶奶的,但她舍不得吃,都讓我給“孝敬”了。每次她塞進我的手心,我心里總會有種別樣的滋味,然后,掰成兩半,奶奶一半,我一半,但奶奶總是推脫,說人老了,吃了不長血不長肉的,瞎浪費;娃娃吃了好長大,長大了好念書。聽到奶奶的話,每次都感恩忘懷。奶奶的被窩里無時無刻地都儲存著人間親情。
     十八歲那年我離開奶奶的被窩去城里謀生,從此,我開始了浪跡天涯的生活。
     在鋼筋水泥大廈林立的城市里,每每為了一張能經(jīng)得起我睡個安穩(wěn)覺的床,尋找一個舒適的被窩,我哭過,我笑過!異鄉(xiāng)謀生的艱辛我克服,風風雨雨中我穿梭,緊張繁忙的工作中我努力,老板的埋怨和譴責我承受,多年不定的生活轉輾,移居的被窩從沒間隙,但我從來都沒有感受到家里奶奶的被窩里蘊藏著哪怕一頂點的溫存,即使我睡在今天寬大的暖氣房間,鴨絨厚實的太空被,柔軟舒適的席夢思床上,一切都比不上奶奶那張窄窄的土炕和薄薄的棉被,比不上柴禾燒出的熱炕的那種淳樸厚實和耐人依存的味道,那種深藏在心底深處的感覺恐怕是我今生都難以尋找到的。
     奶奶走過她人生的第七十二個年頭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那年深冬,我還在異地他鄉(xiāng)轉輾著自己的理想,聽到這個噩耗,我急急忙忙趕回家,奶奶已躺在那口冰冷的棺木里,就等著我見她最后一眼,安詳?shù)哪棠烫稍诠啄纠?,靜靜地,她沒有熬完這個冬天睡完這個冬天的熱炕,飽經(jīng)滄桑的她留下自己疼愛的兒女和子孫,匆匆地走了……我不由得撲到奶奶的棺木上嚎啕大哭,又淚流滿面地跑到奶奶生前的房間,把那床薄薄的棉被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厚實的棺蓋掠過了我們的淚眼,全家人都陷入到悲痛中,從此,陰陽兩相隔,不見重日來。
     而今,奶奶已離我們而去十余年了,每當夜深人靜時,我總會想到奶奶,想到奶奶溫暖的被窩,想到奶奶給我掖被角,講故事,燒熱炕,暖棉褲,摸出的熱柿子,并排睡在一起的情景……人歿不能復生,但留取的記憶卻時刻喚醒人們對往事的眷戀;奶奶,你的孫兒不管走到哪里,永遠記著您,記著您暖暖的被窩和在那個被窩里讓您的孫子用一生的時間都回想不完的故事;今年冬天又來了,孫兒給你送來了幾床厚實的棉花被和衣物,您在人世間以外的世間,好好地生活,別在受冷,別在牽掛……
     懷念奶奶的被窩,懷念我的奶奶,懷念她的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