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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徒生童話故事：藏著并不等于遺忘
從前有一座古老的房子；它的四周環(huán)繞著一條泥濘的壕溝，溝上有一座吊橋，這座橋吊著的時候比放下的時候多，因為平時來訪的客人并沒有多少算得上是貴客。屋檐下有許多專為開槍用的槍眼——如果敵人走得很近的話，也可以從這些槍眼里把開水或白熱的鉛淋到他們頭上去。屋子里的梁都很高；這是很好的，因為爐子里燒著粗大而潮濕的木頭，這樣就可以使?fàn)t子里的煙有地方可去。墻上掛著的是一些穿著鎧甲的男人的畫像，以及莊嚴(yán)的、穿著一大堆衣服的太太們的畫像。不過他們之中最尊貴的一位仍然住在這里。她叫做美特•莫根斯。她是這個公館里的女主人。
有一天晚上來了一群強(qiáng)盜。他們打死了她家里的三個人，還加上一條看家狗。接著他們就用拴狗的鏈子把美特太太套在狗屋上；他們自己則在客廳里坐下來，喝著從她的酒窖里取出來的酒——都是非常好的麥芽酒。
美特太太被狗鏈子套著，但是她卻不能做出狗吠聲來。
強(qiáng)盜的小廝走到她身邊來。他是在偷偷地走，因為他決不能讓別人看見，否則別人就會把他打死。
"美特•莫根斯太太！"小廝說，"你記不記得，你的丈夫活著的時候，我的父親得騎上木馬？那時你替他求情，但是沒有結(jié)果。他只好騎，一直騎到他變成殘廢。但是你偷偷地走過來，像我現(xiàn)在一樣；你親手在他的腳下墊兩塊石頭，使他能夠得到休息。誰也沒有看見這件事情，或者人們看見了也裝做沒看見。你那時是一個年輕的仁慈的太太。這件事情是我的父親告訴我的。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是我并沒有忘記！美特•莫根斯太太，現(xiàn)在我要釋放你！"
騎木馬是古時的一種刑罰。犯人被綁在一個木凳子上，腳不落地，非常痛苦。
他們兩人從馬廄里牽出馬來，在風(fēng)雨中騎走了，并且得到了人們善意的幫助。
"我為那個老人幫的一點小忙，現(xiàn)在所得到的報酬倒是不少！"美特•莫根斯說。
"不說并不等于忘記！"小廝說。
強(qiáng)盜們后來都得到了絞刑的處罰。
另外還有一幢老房子；它現(xiàn)在仍然存在。它不是屬于美特•莫根斯太太的，而是屬于另外一個貴族家庭。
事情發(fā)生在我們的這個時代里。太陽照著塔上的金頂，長滿了樹的小島浮在水上像一些花束，野天鵝在這些島的周圍
游來游去?；▓@里長著許多玫瑰。屋子的女主人本身就是一朵最美麗的玫瑰，它在快樂中——在與人為善的快樂中——射出光輝。她所做的好事并不表現(xiàn)在世人的眼中，而是藏在人的心里——藏著并不等于忘記。
她現(xiàn)在從這屋子走到田野上一個孤獨的小茅棚子里去。茅棚里住著一個窮困的、癱瘓的女子。小房間里的窗子是向北開的，太陽光照不進(jìn)來。她只能看見被一道很高的溝沿隔斷的一小片田野。可是今天有太陽光射進(jìn)來。她的房間里有上帝的溫暖的、快樂的陽光射進(jìn)來。陽光是從南邊的窗子射進(jìn)來的，而南邊起初有一堵墻。
這個癱瘓病患者坐在溫暖的太陽光里，望著樹林和海岸。世界現(xiàn)在變得這樣廣闊和美麗，而這只須那幢房子里的好太太說一句話就可以辦得到。
"說那一句話是多么容易，幫那一點忙是多么輕松！"她說，"可是我所得到的快樂是無邊的偉大和幸福！"
正因為如此，她才做了那么多的好事，關(guān)心窮人屋子里和富人屋子里的一切人們——因為富人的屋子里也有痛苦的人。她的善行沒有人看見，是隱藏著的，但是上帝并沒有忘記。
還有一幢老房子；它是坐落在一個熱鬧的大城市里。這幢房子里有房間和客廳，不過我們卻不必進(jìn)去；我們只須去看看廚房就得了。它里面是既溫暖而又明朗，既干凈而又整齊。銅器皿閃著光，桌子很亮，洗碗槽像剛剛擦過的案板一樣干凈。這一切是一個什么都干的女傭人做的，但是她還騰出時間把自己打扮一番，好像她是要到教堂里去做禮拜似的。她的帽子上有一個蝴蝶結(jié)——一個黑蝴蝶結(jié)。這說明她在服喪。但是她并沒有要哀悼的人，因為她既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既沒有親戚，也沒有戀人；她是一個貧寒的女子。她只有一次跟一個窮苦的年輕人訂過婚。他們彼此相親相愛。有一次他來看她。
"我們兩人什么也沒有！"他說。"對面的那個寡婦對我說過熱情的話語。她將使我富有，但是我心里只有你。你覺得我怎么辦好！"
"你覺得怎樣能使你幸福就怎樣辦吧！"女子說。"請你對她和善些，親愛些；不過請你記住，從我們分手的這個時刻起，我們兩個人就不能再常常見面了！"
好幾年過去了。她在街上遇見了她從前的朋友和戀人。他顯出一副又病又愁苦的樣子。她的心中很難過，忍不住要問一聲："你近來怎么樣？"
"各方面都好！"他說。"我的妻子是一個正直和善良的人，但是我的心中只想著你。我跟自己作過斗爭，這斗爭現(xiàn)在快要結(jié)束了。我們只有在上帝面前再見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這天早晨報紙上有一個消息，說他已經(jīng)死了；因此她現(xiàn)在服喪。她的戀人死了；報上說他留下一個妻子和前夫的三個孩子。銅鐘發(fā)出的聲音很嘈雜，但是銅的質(zhì)地是純凈的。
她的黑蝴蝶結(jié)表示哀悼的意思，但是這個女子的面孔顯得更悲哀。這悲哀藏在心里，但永遠(yuǎn)不會遺忘。
嗨，現(xiàn)在有三個故事了——一根梗子上的三片花瓣。你還希望有更多這樣的苜蓿花瓣嗎？在心的書上有的是：它們被藏著，但并沒有被遺忘。
2.安徒生童話故事：蝸牛和玫瑰樹
花園的四周是一圈榛子樹叢，像一排籬笆。外面是田野和草地，有許多牛羊。園子的中間有一棵花繁的玫瑰樹，樹下有一只蝸牛，他體內(nèi)有許多東西，那是他自己。
“等著，等輪到我吧！”他說道，“我不止開花，不止結(jié)榛子，或者說像牛羊一樣只產(chǎn)奶，我要貢獻(xiàn)更多的東西?！薄拔艺媸菍δ蟊Ｍ兀泵倒鍢湔f道?！拔叶纺懻埥桃幌?，您什么時候兌現(xiàn)呢？”
“我得慢慢來，”蝸牛說道?！澳偸悄敲粗?！著急是不能成事的?！?BR> 第二年蝸牛仍躺在玫瑰樹下大體上同一個地方的太陽里。玫瑰樹結(jié)了骨朵，綻出花朵，總是那么清爽，那么新鮮。蝸牛伸出一半身子，探出他的觸角，接著又把觸角縮了回去。
“什么東西看來都和去年一樣！沒有出現(xiàn)什么進(jìn)步！玫瑰樹還在開他的玫瑰花，再沒有什么新招了！”
夏天過去，秋天到來，玫瑰還在開花，結(jié)骨朵，一直到雪飄了下來，寒風(fēng)呼嘯，天氣潮濕；玫瑰樹垂向地面，蝸牛鉆到地里。
接著又開始了新的一年，玫瑰又吐芽抽枝，蝸牛也爬了出來。
“現(xiàn)在您已經(jīng)成了老玫瑰枝了，”他說道，“您大約快要了結(jié)生命了。您把您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世界，這是否有意義，是一個我沒有時間考慮的問題。但很明顯，您一點也沒有為您的內(nèi)在發(fā)展做過點什么。否則的話，您一定會另有作為的。您能否認(rèn)嗎？您很快便會變成光禿禿的枝子了！您明白我講的嗎？”
“您把我嚇了一跳，”玫瑰樹說道?！拔覐膩頉]有想過這一點?！?BR> “不錯，看來您從來不太費神思考問題！您是否曾經(jīng)考慮過，您為什么開花，開花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是這樣而不是另外一樣呢！”
“沒有！”玫瑰樹說道?！拔以跉g樂中開花，因為我只能這樣。太陽是那樣暖和，空氣是那樣新鮮，我吸吮清澈的露珠和猛烈的雨水；我呼吸，我生活！泥土往我身體內(nèi)注入一股力量，從上面涌來一股力量，我感到一陣幸福，總是那么新鮮，那么充分，因此我必須不斷開花。那是我的生活，我只能這樣！”
“您過的是一種很舒服的日子。”蝸牛說道。
“的確如此！我得到了一切！”玫瑰樹說道；“但是您得到的更多！您是一位善于思考、思想深刻的生靈。您的秉賦極高，令世界吃驚。”
“這我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蝸牛說道。“世界與我不相干！我和世界有什么關(guān)系？我自身與我身體的事就夠多的了?！?BR> 可是難道說我們不應(yīng)該把我們的東西奉獻(xiàn)給別人嗎！把我們能拿出的——！是啊，我只做到了拿出玫瑰來！——可是您呢？您得到了那么多，您給了世界什么呢？您給它什么呢？”
“我給什么？我給什么！我朝它吐唾沫！它不中用，它和我沒有關(guān)系。您去開您的玫瑰花去吧，您能干的就這么多了！讓榛子樹結(jié)它的榛子！讓牛和羊產(chǎn)奶去吧！它們各有自己的群眾，我的在我自身里！我縮進(jìn)自己的身體里，呆在自己的軀殼里。世界與我沒有關(guān)系！”
于是蝸牛就縮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帶上了門。
“真是叫人傷心！”玫瑰樹說道?！熬退阄姨貏e愿意，我也無法把身子縮進(jìn)去，我必須總是開花，總是開玫瑰花。花瓣落了，被風(fēng)吹走！不過我卻看見一位家庭主婦把一朵玫瑰花夾在贊美詩集里，我的另一朵玫瑰花被插在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的胸前，還有一朵被一個幸福地歡笑著的小孩子吻了一下。這些都叫我很高興，這是真正的幸福。這是我的回憶，是我的生活！”
玫瑰天真無邪地開著花。蝸?？s在他的屋子里，世界和他沒有關(guān)系。
一年年過去了。
蝸牛成了泥土里的泥土，玫瑰樹成了泥土中的泥土，連贊美詩中留作紀(jì)念的玫瑰也枯萎了，——可是園子里新的玫瑰樹開著花，園子里爬出了新的蝸牛，它們縮在自己的屋子里，吐著涎液，——世界與它們無關(guān)。
是不是我們還要把故事從頭念一遍？——它不會有兩個樣子的。
3.安徒生童話故事：天上落下來的一片葉子
在稀薄的、清爽的空氣中，有一個安琪兒拿著天上花園中的一朵花在高高地飛。當(dāng)她在吻著這朵花的時候，有一小片花瓣落到樹林中潮濕的地上。這花瓣馬上就生了根，并且在許多別的植物中間冒出芽來。
"這真是一根很滑稽的插枝。"別的植物說。薊和蕁麻都不認(rèn)識它。
"這一定是花園里長的一種植物！"它們說，并且還發(fā)出一聲冷笑。它們認(rèn)為它是花園里的一種植物而開它的玩笑。但是它跟別的植物不同；它在不停地生長；它把長枝子向四面伸開來。
"你要伸到什么地方去呢？"高大的薊說。它的每片葉子都長滿了刺。"你占的地方太多！這真是豈有此理！我們可不能扶持你呀！"
冬天來了；雪把植物蓋住了。不過雪層上發(fā)出光，好像有太陽從底下照上來似的。在春天的時候，這棵植物開出花來；它比樹林里的任何植物都要美麗。
這時來了一位植物學(xué)教授。他有許多學(xué)位來說明他的身份。他對這棵植物望了一眼，檢驗了一番；但是他發(fā)現(xiàn)他的植物體系內(nèi)沒有這種東西。他簡直沒有辦法把它分類。
"它是一種變種！"他說。"我不認(rèn)識它，它不屬于任何一科！"
"不屬于任何一科！"薊和蕁麻說。
周圍的許多大樹都聽到了這些話。它們也看出來了，這種植物不屬于它們的系統(tǒng)。但是它們什么話也不說——不說壞話，也不說好話。對于傻子說來，這是一種最聰明的辦法。
這時有一個貧苦的天真女孩子走過樹林。她的心很純潔；因為她有信心，所以她的理解力很強(qiáng)。她全部的財產(chǎn)只是一部很舊的《圣經(jīng)》，不過她在每頁書上都聽見上帝的聲音：如果有人想對你做壞事，你要記住約瑟的故事——"他們在心里想著壞事情，但是上帝把它變成的東西。"如果你受到委屈，被人誤解或者被人侮辱，你只須記住上帝：他是一個最純潔、最善良的人。他為那些譏笑他和把他釘上十字架的人祈禱："天父，請原諒他們吧，他們不知道他們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女孩子站在這棵稀奇的植物面前——它的綠葉發(fā)出甜蜜和清新的香氣，它的花朵在太陽光中射出五光十色的焰火般的光彩。每朵花發(fā)出一種音樂，好像它里面有一股音樂的泉水，幾千年也流不盡。女孩子懷著虔誠的心情，望著造物主的這些美麗的創(chuàng)造。她順手把一根枝條拉過來，細(xì)看它上面的花朵，聞一聞這些花朵的香氣。她心里輕松起來，感到一種愉快。她很想摘下一朵花，但是她不忍把它折斷，因為這樣花就會凋謝了。她只是摘下一片綠葉。她把它帶回家來，夾在《圣經(jīng)》里。葉子在這本書里永遠(yuǎn)保持新鮮，從來沒有凋謝。
葉子就這樣藏在《圣經(jīng)》里。幾個星期以后，當(dāng)這女孩子躺在棺材里的時候，《圣經(jīng)》就放在她的頭底下。她安靜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莊嚴(yán)的、死后的虔誠的表情，好像她的這個塵世的軀殼，就說明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在上帝面前。
但是那棵奇異的植物仍然在樹林里開著花。它很快就要長成一棵樹了。許多候鳥，特別是鸛鳥和燕子，都飛到這兒來，在它面前低頭致敬。
"這東西已經(jīng)有點洋派頭了！"薊和牛蒡說。"我們這些本鄉(xiāng)生長的植物從來沒有這副樣子！"
黑蝸牛實際上已經(jīng)在這植物身上吐粘液了。
這時有一個豬倌來了。他正在采集蕁麻和蔓藤，目的是要把它們燒出一點灰來。這棵奇異的植物也被連根拔起來了，扎在一個柴捆里。"也叫它能夠有點用處！"他說，同時他也就這樣做了。
但是這個國家的君主多少年以來一直害著很重的憂郁病。他是非常忙碌和勤儉，但是這對他的病卻沒有什么幫助。人們念些深奧的書給他聽，或念些世上最輕松的讀物給他聽，但這對他的病也沒有什么好處。人們請教世界上一個最聰明的人，這人派來一個信使。信使對大家說，要減輕和治好國王的病，現(xiàn)在只有一種藥方。"在國王的領(lǐng)土里，有一個樹林里長著一棵來自天上的植物。它的形狀是如此這般，人們決不會弄錯。"這兒還附帶有一張關(guān)于這棵植物的圖解，誰一看就可以認(rèn)得出來。"它不論在冬天或夏天都是綠的。人們只須每天晚上摘下一片新鮮的葉子，把它放在國王的額上，那么國王的頭腦就會變得清新，他夜間就會做一個美麗的夢，他第二天也就會有精神了。"
這個說明已經(jīng)是夠清楚了。所有的醫(yī)生和那位植物學(xué)教授都到樹林里去——是的，不過這棵植物在什么地方呢？
"我想我已經(jīng)把它扎進(jìn)柴捆里去了！"豬倌說，"它早就已經(jīng)燒成灰了。別的事情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大家齊聲說。"啊，愚蠢啊！愚蠢啊！你是多么偉大?。?
豬倌聽到這話可能感到非常難過，因為這是專講給他一個人聽的。
他們連一片葉子也沒有找到。那的一片葉子是藏在那個死女孩的棺材里，而這事情誰也不知道。
于是國王在極度的憂郁中親自走到樹林中的那塊地方去。
"那棵植物曾經(jīng)在這兒生長過！"他說。"這是一塊神圣的地方！"
于是這塊地的周圍就豎起了一道金欄桿。有一個哨兵日夜在這兒站崗。
植物學(xué)教授寫了一篇關(guān)于這棵天上植物的論文。他憑這篇論文得到了勛章。這對他說來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而且對于他和他的家庭也非常相稱。事實上這是這整個故事最有趣的一段，因為這棵植物不見了。國王仍然是憂郁和沮喪的。
"不過他一直是這樣。"哨兵說。
4.安徒生童話故事：小小的綠東西
窗子上有一株綠玫瑰花。不久以前它還是一副青春煥發(fā)的樣子，但是現(xiàn)在它卻現(xiàn)出了病容，在害某種病。
它身上有一批客人在一口一口地把它吃掉。要不是因為這個緣故，這一群穿著綠制 服的朋友們倒是蠻好看的。
我和這些客人中的一位談過話。他的年紀(jì)還不過三天，但是已經(jīng)是一個老爺爺了。你知道他講過什么話嗎？他講的全是真話。他講著關(guān)于他自己和這一群朋友的事情。
"我們是世界生物中一個最了不起的隊伍。在溫暖的季節(jié)里，我們生出活潑的小孩子。天氣非常好；我們立刻就訂了婚，馬上舉行婚禮。天氣冷的時候，我們就生起蛋來。小家伙在那里面睡得才舒服哩。最聰明的動物是螞蟻。我們非常尊敬他們。他們研究和打量我們，但是并不馬上把我們吃掉，而是把我們的蛋搬走，放在他們家族的共同蟻窟里的最低的一層樓上，同時在我們身上打下標(biāo)記和號數(shù)，把我們一個挨著一個地、一層堆上一層地排好，以便每天能有一個新的生物從蛋里孵出來；然后就把我們關(guān)進(jìn)柵欄里，捏著我們的后腿，擠出我們的奶，直到我們死去為止。這可是痛快啦！他們送我們一個聽的稱號：'甜蜜的小奶牛！'一切具有螞蟻這種知識的動物都叫我們這個名字。只有人是例外——這對我們是一種極大的侮辱，氣得我們完全失去了'甜蜜性'。
你能不能寫點文章來反對這事兒，叫這些人能懂得一點道理呢？他們那樣傻氣地望著我們，繃著臉，用那樣生氣的眼光望著我們，而這只不過是因為我們把玫瑰葉子吃掉了；但是他們自己卻吃掉一切活的東西，一切綠色的和會生長的東西。
他們替我們起些最下 賤的、最丑惡的名字。噢，那真使我作嘔！我說不出口，最低限度在穿著制 服時說不出口，而我是永遠(yuǎn)穿著制 服的。
"我是在一個玫瑰樹的葉子上出生的。我和整個隊伍全靠玫瑰葉子過活，但是玫瑰葉子卻在我們身體里面活著——我們屬于高一等的動物。人類憎恨我們，他們拿肥皂泡來殲滅我們；這種東西的味道真難受！我想我聞到過它！你并不是為洗滌而生下來的，因此被洗滌一番真是可怕！
"人??！你用嚴(yán)厲和肥皂泡的眼光來看我們；請你想想我們在大自然中的地位，以及我們生蛋和養(yǎng)孩子的天才的機(jī)能吧！我們得到祝福：'愿你們生長和繁殖！我們生在玫瑰花里，我們死在玫瑰花里；我們整個一生是一首詩。請你不要把那種最可怕的、最丑惡的名字加到我們身上來吧——我們說不出口，也叫不出來的那種名字！請把我們叫做螞蟻的奶牛、玫瑰樹的隊伍、小小的綠東西吧！"
我作為一個人站在一旁，望著這株玫瑰，望著這些小小的綠東西——他們的名字我不愿意喊出來；也不愿意侮辱一個玫瑰中的公民，一個有許多卵子和小孩的大家族。本來我是帶著肥皂水和惡意來的，打算噴他們一通?，F(xiàn)在我打算把這肥皂水吹成泡，然后凝望著它們的美，可能每個泡里面會有一篇童話的。
泡越長越大，泛出各種顏色。泡里好像都藏著珍珠。泡浮起來，翱翔著，飛到一扇門上，于是爆裂了。但是這扇門忽然開了！童話媽媽站在門口。
"是的，那些小小的綠東西——我不說出他們的名字！關(guān)于他們的事情，童話媽媽講的要比我好得多。"
"蚜蟲！"童話媽媽說。"我們對任何東西應(yīng)該叫出它正確的名字。如果在一般場合下不敢叫，我們至少可以在童話中叫的。"
5.安徒生童話故事：瓶脖子
在一條狹窄、彎曲的街上，在許多窮苦的住屋中間，有一座非常狹小、但是很高的木房子。它四邊都要塌了。這屋子里住著的全是窮人，而住在頂樓里的人最窮。在這房間的一個小窗子前面，掛著一個歪歪斜斜的破鳥籠。它連一個適當(dāng)?shù)乃岩矝]有；只有一個倒轉(zhuǎn)來的瓶頸，嘴上塞著一個塞子，盛滿了水。一位老小姐站在這開著的窗子旁邊，她剛剛用繁縷草把這鳥籠打扮了一番。一只小蒼頭燕雀從這根梁上跳到那根梁上，唱得非常起勁。
“是的，你倒可以唱歌！”瓶頸說——它當(dāng)然不是像我們一樣講話，因為瓶頸是不會講話的。不過它是在心里這樣想，正如我們?nèi)遂o靜地在內(nèi)心里講話一樣?！笆堑?，你倒可以唱歌！因為你的肢體是完整的呀。你應(yīng)該體會一下這種情況：沒有身體，只剩下一個頸項和一個嘴，而且像我一樣嘴上還堵了一個塞子。這樣你就不會唱歌了。但是能作作樂也是一樁好事！我沒有任何理由來唱歌，而且我也不會唱。是的，當(dāng)我是一個完整的瓶子的時候，如果有人用塞子在我身上擦幾下的話，我也能唱一下的。人們把我叫做十全十美的百靈鳥，偉大的百靈鳥！啊，當(dāng)我和毛皮商人一家人在郊游野餐的時候！當(dāng)他的女兒在訂婚的時候！是的，我記得那情景，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似的。只要我回憶一下，我經(jīng)歷過的事情可真不少。我經(jīng)歷過火和水，在黑泥土里面呆過，也曾經(jīng)比大多數(shù)的東西爬得高?，F(xiàn)在我卻懸在這鳥籠的外面，懸在空氣中，在太陽光里！我的故事值得聽一聽；但是我不把它大聲講出來，因為我不能大聲講?！?BR> 于是瓶頸就講起自己的故事，這是一個很奇怪的故事。它在心里講這故事，也可以說是在心里想自己的故事。那只小鳥愉快地唱著歌。街上的人有的乘車子，有的匆匆步行；各人想著各人的事，也許什么事也沒有想?？墒瞧款i在想。
它在想著工廠里那個火焰高躥的熔爐。它就是在那兒被吹成瓶形的。它還記得那時它很熱，它曾經(jīng)向那個發(fā)出咝咝聲的爐子——它的老家——望過一眼。它真想再跳回到里面去；不過它后來慢慢地變冷了，它覺得它當(dāng)時的樣子也蠻好。它是立在一大群兄弟姊妹的行列中間——都是從一個熔爐里生出來的。不過有的被吹成了香檳酒瓶，有的被吹成了啤酒瓶，而這是有區(qū)別的！在它們走進(jìn)世界里去以后，一個啤酒瓶很可能會裝最貴重的“拉克里麥•克利斯蒂”，而一個香檳酒瓶可能只裝黑鞋油。不過一個人天生是什么東西，他的樣子總不會變的——貴族究竟是貴族，哪怕他滿肚子裝的是黑鞋油也罷。
所有的瓶子不久就被包裝起來了，我們的這個瓶子也在其中。在那個時候，它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瓶頸，當(dāng)作鳥兒的水盅——這究竟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因為這說明它還有點用處！它再也沒有辦法見到天日，直到最后才跟別的朋友們一塊兒從一個酒商的地窖里被取出箱子來，第一次在水里洗了一通——這是一種很滑稽的感覺。
它躺在那兒，空空地，沒有瓶塞。它感到非常不愉快，它缺少一件什么東西——究竟是什么東西，它也講不出來。最后它裝滿了貴重的美酒，安上一個塞子，并且封了口。它上面貼著一張紙條：“上等”。它覺得好像在考試時得了優(yōu)等一樣。不過酒的確不壞，瓶也不壞。一個人的年輕時代是詩的時代！其中有它所不知道的優(yōu)美的歌：綠色的、陽光照著的山岳，那上面長著葡萄，還有許多快樂的女子和高興的男子，在歌唱，跳舞。的確，生活是多么美好啊！這瓶子的身體里，現(xiàn)在就有這種優(yōu)美的歌聲，像在許多年輕詩人的心里一樣——他們常常也不知道他們心里唱的是什么東西。
有一天早晨，瓶子被人買去了。毛皮商人的學(xué)徒被派去買一瓶最上等的酒。瓶子就跟火腿、干酪和香腸一起放進(jìn)一個籃子里。那里面還有的黃油和的面包——這是毛皮商人的女兒親手裝進(jìn)去的。她是那么年輕，那么美麗。她有一雙笑瞇瞇的棕色眼睛，嘴唇上也老是飄著微笑——跟她的眼睛同樣富有表情的微笑。她那雙柔嫩的手白得可愛，而她的脖子更白。人們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全城中最美的女子；而且她還沒有訂過婚。
當(dāng)這一家人到森林里去野餐的時候，籃子就放在這位小姐的膝上。瓶頸從白餐巾的尖角里伸出來。塞子上封著紅蠟，瓶子一直向這姑娘的臉上望，也朝著坐在這姑娘旁邊的一個年輕的水手望。他是她兒時的朋友，一位肖像畫家的兒子。最近他考試得到優(yōu)等，成了大副；明天就要開一條船到一個遙遠(yuǎn)的國度去。當(dāng)瓶子裝進(jìn)籃子里去的時候，他們正談?wù)撝@次旅行的事情。那時，這位毛皮商人的漂亮女兒的一對眼睛和嘴唇的確沒有露出什么愉快的表情。
這對年輕人在綠樹之間漫步著，交談著。他們在談什么呢？是的，瓶子聽不見，因為它是裝在菜籃子里。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以后，它才被取出來。不過當(dāng)它被取出來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很快樂了，因為所有的人都在笑，而毛皮商人的女兒也在笑。不過她的話講得很少，而她的兩個臉蛋紅得像兩朵玫瑰花。
父親一手拿著酒瓶，一手緊握著拔瓶塞的開塞鉆。是的，被人拔一下的確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尤其是第一次。瓶頸永遠(yuǎn)也忘不了這給它印象最深的一剎那。的確，當(dāng)那瓶塞飛出去的時候，它心里說了一聲“撲！”當(dāng)酒倒進(jìn)杯子里的時候，它咯咯地唱了一兩下。
“祝這訂婚的一對健康！”爸爸說。每次總是干杯。那個年輕的水手吻著他美麗的未婚妻。
“祝你們幸福和快樂！”老年夫婦說。
年輕人又倒?jié)M了一杯。
“明年這時就回家結(jié)婚！”他說。當(dāng)他把酒喝干了的時候，他把瓶子高高地舉起，說：“在我這一生最愉快的一天中，你恰巧在場；我不愿意你再為別人服務(wù)！”
于是他就把瓶子扔向空中。毛皮商人的女兒肯定地相信她決不會再有機(jī)會看到這瓶子了，然而她卻看到了。它落到樹林里一個小池旁濃密的蘆葦中去了。瓶子還能清楚地記得它在那兒躺著時的情景。它想：
“我給他們酒，而他們卻給我池水，但是他們本來的用意是很好的！”
它再也沒有看到這對訂了婚的年輕人和那對快樂的老夫婦了。不過它有好一會兒還能聽到他們的歡樂和歌聲。最后有兩個農(nóng)家孩子走來了；他們朝蘆葦里望，發(fā)現(xiàn)了這個瓶子，于是就把它撿起來?，F(xiàn)在它算是有一個歸宿了。
他們住在一個木房子里，共有兄弟三個。他們的大哥是一個水手。他昨天回家來告別，因為他要去作一次長途旅行。母親在忙著替他收拾旅途中要用的一些零碎東西。這天晚上他父親就要把行李送到城里去，想要在別離前再看兒子一次，同時代表母親和他自己說幾句告別的話。行李里還放有一瓶藥酒，這時孩子們恰巧拿著他們找到的那個更結(jié)實的大瓶子走進(jìn)來。比起那個小瓶子來，這瓶子能夠裝更多的酒，而且還是能治消化不良的好燒酒，里面浸有藥草。瓶子里裝的不是以前那樣好的紅酒，而是苦味的藥酒，但這有時也是很好的——對于胃痛很好?，F(xiàn)在要裝進(jìn)行李中去的就是這個新的大瓶子，而不是原來的那個小瓶子。因此這瓶子又開始旅行起來。它和彼得•演生一起上了船。這就是那個年輕的大副所乘的一條船。但是他沒有看到這瓶子。的確，他不會知道，或者想到，這就是曾經(jīng)倒出酒來、祝福他訂婚和安全回家的那個瓶子。
當(dāng)然它里面沒有好酒，但是它仍然裝著同樣好的東西。每當(dāng)彼得•演生把它取出來時，他的朋友們總把它叫做“藥店”。它里面裝著好藥——治腹痛的藥。只要它還有一滴留下，它總是有用的。這要算是它幸福的時候了。當(dāng)塞子擦著它的時候，它就唱出歌來。因此它被人叫做“大百靈鳥——彼得•演生的百靈鳥”。
漫長的歲月過去了。瓶子呆在一個角落里，已經(jīng)空了。這時出了一件事情——究竟是在出航時出的呢，還是在回家的途中出的，它說不大清楚，因為它從來沒有上過岸。暴風(fēng)雨起來了，巨浪在沉重地、陰森地顛簸著，船在起落不定。主桅在斷裂；巨浪把船板撞開了；抽水機(jī)現(xiàn)在也無能為力了。這是漆黑的夜。船在下沉。但是在最后一瞬間，那個年輕的大副在一頁紙上寫下這樣的字：“愿耶穌保佑！我們現(xiàn)在要沉了！”他寫下他的未婚妻的名字，也寫下自己的名字和船的名字，便把紙條塞在手邊這只空瓶子里，然后把塞子塞好，把它扔進(jìn)這波濤洶涌的大海里去。他不知道，它曾經(jīng)為他和她倒出過幸福和希望的酒?，F(xiàn)在它帶著他的祝福和死神的祝福在浪花中漂流。
船沉了，船員也一起沉了。瓶子像鳥兒似地飛著，因為它身體里帶著一顆心和一封親愛的信；太陽升起了，又落下了。對瓶子說來，這好像它在出生時所看見的那個紅彤彤的熔爐——它那時多么希望能再跳進(jìn)去啊！
它經(jīng)歷過晴和的天氣和新的暴風(fēng)雨。但是它沒有撞到石礁，也沒有被什么鯊魚吞掉。它這樣漂流了不知多少年，有時漂向北，有時漂向南，完全由浪濤的流動來左右。除此以外，它可以算是獨立自主了；但是一個人有時也不兔對于這種自由感到厭倦起來。
那張字條——那張代表戀人同未婚妻最后告別的字條，如果能到達(dá)她手中的話，只會帶給她悲哀；但是那雙白嫩的、曾在訂婚那天在樹林中新生的草地上鋪過桌布的手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呢？那毛皮商的女兒在哪兒呢？是啊，那塊土地，那塊離她的住所最近的陸地在哪兒呢？瓶子一點也不知道；它往前漂流著，漂流著；最后漂流得厭倦了，因為漂流究竟不是生活的目的。但是它不得不漂流，一直到最后它到達(dá)了陸地——到達(dá)一塊陌生的陸地。這兒人們所講的話，它一句也聽不懂，因為這不是它從前聽到過的語言。一個人不懂當(dāng)?shù)氐恼Z言，真是一件很大的損失。
瓶子被撈起來了，而且也被檢查過了。它里面的紙條也被發(fā)現(xiàn)了，被取了出來，同時被人翻來覆去地看，但是上面所寫的字卻沒有人看得懂。他們知道瓶子一定是從船上拋下來的——紙條上一定寫著這類事情。但是紙上寫的是什么字呢？這個問題卻是一個謎。于是紙條又被塞進(jìn)瓶子里面去，而瓶子被放進(jìn)一個大柜子里。它們現(xiàn)在都在一座大房子里的一個大房間里。
每次有生人來訪的時候，紙條就被取出來，翻來覆去地看，弄得上面鉛筆寫的字跡變得更模糊了，最后連上面的字母也沒有人看得出來了。
瓶子在柜子里呆了一年，后來被放到頂樓的儲藏室里去了，全身都布滿了灰塵和蜘蛛網(wǎng)。于是它就想起了自己的幸福的時光，想起它在樹林里倒出紅酒，想起它帶著一個秘密、一個音信、一個別離的嘆息在海上漂流。
它在頂樓里待了整整20年。要不是這座房子要重建的話，它可能待得更長。屋頂被拆掉了，瓶子也被人發(fā)現(xiàn)了。大家都談?wù)撝撬鼌s聽不懂他們的話，因為一個人被鎖在頂樓里決不能學(xué)會一種語言的，哪怕他待上20年也不成。
“如果我住在下面的房間里，”瓶子想，“我可能已經(jīng)學(xué)會這種語言了！”
它現(xiàn)在被洗刷了一番。這的確是很必要的。它感到透亮和清爽，真是返老還童了。但是它那么忠實地帶來的那張紙條，已經(jīng)在洗刷中被毀掉了。
瓶子裝滿了種子：它不知道這是些什么種子。它被塞上了塞子，包起來。它既看不到燈籠，也看不到蠟燭，更談不上月亮和太陽。但是它想：當(dāng)一個人旅行的時候，應(yīng)該看一些東西才是。但是它什么也沒有看到，不過它總算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它旅行到了目的地，并且被人從包中取出來了。
“那些外國人該是費了多少麻煩才把這瓶子包裝好??！”它聽到人們講；“它早就該損壞了?！钡撬]有損壞。
瓶子現(xiàn)在懂得人們所講的每一個字：這就是它在熔爐里、在酒商的店里、在樹林里、在船上聽到的、它能懂得的那種的、親愛的語言。它現(xiàn)在回到家鄉(xiāng)來了，對它來說，這語言就是一種歡迎的表示。出于一時的高興，它很想從人們手中跳出來。在它還沒有覺得以前，塞子就被取出來了，里面的東西倒出來了，它自己被送到地下室去，扔在那兒，被人忘掉。什么地方也沒有家鄉(xiāng)好，哪怕是待在地下室里！瓶子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在這兒待了多久：因為它在這兒感到很舒服，所以就在這兒躺了許多年。最后人們到地下室來，把瓶子都清除出去——包括這個瓶子在內(nèi)。
花園里正在開一個盛大的慶祝會。閃耀的燈兒懸著，像花環(huán)一樣；紙燈籠射出光輝，像大朵透明的郁金香。這是一個美麗的晚上，天氣是晴和的，星星在眨著眼睛。這正是上弦月的時候；但是事實上整個月亮都現(xiàn)出來了，像一個深灰色的圓盤，上面鑲著半圈金色的框子——這對于眼睛好的人看起來，是一個美麗的景象。
燈火甚至把花園里最隱蔽的小徑都照到了：最低限度，照得可以使人找到路?；h笆上的樹葉中間立著許多瓶子，每個瓶里有一個亮光。我們熟識的那個瓶子，也在這些瓶子中間。它命中注定有一天要變成一個瓶頸，一個供鳥兒吃水的小盅。
不過在一時間，它覺得一切都美麗無比：它又回到綠樹林中，又在欣賞歡樂和慶祝的景象。它聽到歌聲和音樂，聽到許多人的話聲和低語聲——特別是花園里點著玻璃燈和種種不同顏色的紙燈籠的那塊地方。它遠(yuǎn)遠(yuǎn)地立在一條小徑上，一點也不錯，但這正是使人感到了不起的地方。瓶子里點著一個火，既實用，又美觀。這當(dāng)然是對的。這樣的一個鐘頭可以使它忘記自己在頂樓上度過的20年光陰——把它忘掉也很好。
有兩個人在它旁邊走過去了。他們手挽著手，像多少年以前在那個樹林里的一對訂了婚的戀人——水手和毛皮商人的女兒。瓶子似乎重新回到那個情景中去了?；▓@里不僅有客人在散步，而且還有許多別的人到這兒來參觀這良辰美景。在這些人中間有一位沒有親戚的老小姐，不過她并非役有朋友。像這瓶子一樣，她也正在回憶那個綠樹林，那對訂了婚的年輕人。這對年輕人牽涉到她，跟她的關(guān)系很密切，因為她就是兩人中的一個。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這種時刻，一個人是永遠(yuǎn)忘記不了的，即使變成了這么一個老小姐也忘記不了。但是她不認(rèn)識這瓶子，而瓶子也不認(rèn)識她；在這世界上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又一次次地碰到一起。他們倆就是如此，他們現(xiàn)在又在同一個城市里面。
瓶子又從這花園到一個酒商的店里去了。它又裝滿了酒，被賣給一個飛行家。這人要在下星期天坐著氣球飛到空中去。有一大群人趕來觀看這個場面；還有一個軍樂隊和許多其他的布置。和一只活兔子一起待在一個籃子里的瓶子，看到了這全部景象。兔子感到非?？只?，因為它知道自己要升到空中去，然后又要跟著一個降落傘落下來。不過瓶子對于“上升”和“下落”的事兒一點也不知道；它只看到這氣球越鼓越大，當(dāng)它鼓得不能再鼓的時候，就開始升上去了，越升趨高，而且動蕩起來。系著它的那根繩子這時被剪斷了。這樣它就帶著那個飛行家、籃子、瓶子和兔子航行起來。音樂奏起來了，大家都高呼：“好啊！”
“像這樣在空中航行真是美妙得很！”瓶子想?！斑@是一種新式的航行；在這上面無論如何是觸不到什么暗礁的?！?BR> 成千成萬的人在看這氣球。那個老小姐也抬頭向它凝望。她立在一個頂樓的窗口。這兒掛著一個鳥籠，里面有一只小蒼頭燕雀。它還沒有一個水盅，目前只好滿足于使用一個舊杯子。窗子上有一盆桃金娘。老小姐把它移向旁邊一點，免得它落下去，因為她正要把頭伸到窗子外面去望。她清楚地看到氣球里的那個飛行家，看到他讓兔子和降落傘一起落下來，看到他對觀眾干杯，最后把酒瓶向空中扔去。她沒有想到，在她年輕的時候，在那個綠樹林里的歡樂的一天，她早已看到過這瓶子為了慶祝她和她的男朋友，也曾經(jīng)一度被扔向空中。
瓶子來不及想什么了，因為忽然一下子升到這樣一個生命的峰，它簡直驚呆了。教堂塔樓和屋頂躺在遙遠(yuǎn)的下面，人群看起來簡直渺小得很。
這時它開始下降，而下降的速度比兔子快得多。瓶子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跟頭，覺得非常年輕，非常自由自在。它還裝著半瓶酒，雖然它再也裝不了多久。這真是了不起的旅行！太陽照在瓶子上；許多人在看著它。氣球已經(jīng)飛得很遠(yuǎn)了，瓶子也落得很遠(yuǎn)了。它落到一個屋頂上，因此跌碎了。但是碎片產(chǎn)生出一種動力，弄得它們簡直靜止不下來。它們跳，滾，一直落到院子里，跌成更小的碎片。只有瓶頸算是保持完整，像是用金剛鉆鋸下來的一樣。
“把它用做鳥兒的水盅倒是非常合適！”住在地下室的一個人說。但是他既沒有鳥兒，也沒有鳥籠。只是因為有一個可以當(dāng)作水盅用的瓶頸就去買一只鳥和一個鳥籠來，那未免太不實際了。但是住在頂樓上的那位老小姐可能用得著它。于是瓶頸就被拿到樓上來了，并且還有了一個塞子。原來朝上的那一部分，現(xiàn)在朝下了——當(dāng)客觀情勢一變的時候，這類事兒是常有的。它里面盛滿了新鮮的水，并且被系在籠子上，面對著小鳥。鳥兒現(xiàn)在正在唱歌，唱得很美。
“是的，你倒可以唱歌！”瓶頸說。
它的確是了不起。因為它在氣球里待過——關(guān)于它的歷史，大家知道的只有這一點。現(xiàn)在它卻是鳥兒的水盅，吊在那兒，聽著下邊街道上的喧鬧聲和低語聲以及房間里那個老小姐的講話聲：一個老朋友剛才來拜訪她，她們聊了一陣天——不是關(guān)于瓶頸，而是關(guān)于窗子上的那棵桃金娘。
“不，花兩塊大洋為你的女兒買一個結(jié)婚的花環(huán)，的確沒有這個必要！”老小姐說?！拔宜徒o你一個開滿了花的、美麗的花束吧。你看，這棵樹長得多么可愛！是的，它就是一根桃金娘枝子栽大的。這枝子是你在我訂婚后的第一天送給我的。那年過去以后，我應(yīng)當(dāng)用它為我自己編成一個結(jié)婚的花環(huán)。但是那個日子永遠(yuǎn)也沒有到來！那雙應(yīng)該是我一生快樂和幸福的眼睛閉上了。他，我親愛的人，現(xiàn)在睡在海的深處。這棵桃金娘已經(jīng)成了一棵老樹，而我卻成了一個更老的人。當(dāng)它凋零了以后，我摘下它最后的一根綠枝，把它插在土里，現(xiàn)在它長成了一株樹?，F(xiàn)在你可以用它為你的女兒編成一個結(jié)婚的花環(huán)，它總算碰上一次婚禮③，有些用處！”
這位老小姐的眼里含有淚珠。她談起她年輕時代的戀人，和他們在樹林里的訂婚。她不禁想起了那多次的干杯，想起了那個初吻——她現(xiàn)在不愿意講這事情了，因為她已經(jīng)是一個老小姐。她想起了的事情真多，但是她卻從沒有想到在她的近旁，在這窗子前面，就有那些時光的一個紀(jì)念物：一個瓶頸——這瓶子當(dāng)它的塞子為了大家的于杯而被拔出來的時候，曾經(jīng)發(fā)出過一聲快樂的歡呼。不過瓶頸也沒有認(rèn)出她，因為它沒有聽她講話——主要是因為它老在想著自己。
這是一種酒名，原文是Lacrymaechristi。
指她的未婚夫。
③按照丹麥的風(fēng)俗，一個女子結(jié)婚時，要戴一個用桃金娘編成的花環(huán)
1.安徒生童話故事：藏著并不等于遺忘
從前有一座古老的房子；它的四周環(huán)繞著一條泥濘的壕溝，溝上有一座吊橋，這座橋吊著的時候比放下的時候多，因為平時來訪的客人并沒有多少算得上是貴客。屋檐下有許多專為開槍用的槍眼——如果敵人走得很近的話，也可以從這些槍眼里把開水或白熱的鉛淋到他們頭上去。屋子里的梁都很高；這是很好的，因為爐子里燒著粗大而潮濕的木頭，這樣就可以使?fàn)t子里的煙有地方可去。墻上掛著的是一些穿著鎧甲的男人的畫像，以及莊嚴(yán)的、穿著一大堆衣服的太太們的畫像。不過他們之中最尊貴的一位仍然住在這里。她叫做美特•莫根斯。她是這個公館里的女主人。
有一天晚上來了一群強(qiáng)盜。他們打死了她家里的三個人，還加上一條看家狗。接著他們就用拴狗的鏈子把美特太太套在狗屋上；他們自己則在客廳里坐下來，喝著從她的酒窖里取出來的酒——都是非常好的麥芽酒。
美特太太被狗鏈子套著，但是她卻不能做出狗吠聲來。
強(qiáng)盜的小廝走到她身邊來。他是在偷偷地走，因為他決不能讓別人看見，否則別人就會把他打死。
"美特•莫根斯太太！"小廝說，"你記不記得，你的丈夫活著的時候，我的父親得騎上木馬？那時你替他求情，但是沒有結(jié)果。他只好騎，一直騎到他變成殘廢。但是你偷偷地走過來，像我現(xiàn)在一樣；你親手在他的腳下墊兩塊石頭，使他能夠得到休息。誰也沒有看見這件事情，或者人們看見了也裝做沒看見。你那時是一個年輕的仁慈的太太。這件事情是我的父親告訴我的。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是我并沒有忘記！美特•莫根斯太太，現(xiàn)在我要釋放你！"
騎木馬是古時的一種刑罰。犯人被綁在一個木凳子上，腳不落地，非常痛苦。
他們兩人從馬廄里牽出馬來，在風(fēng)雨中騎走了，并且得到了人們善意的幫助。
"我為那個老人幫的一點小忙，現(xiàn)在所得到的報酬倒是不少！"美特•莫根斯說。
"不說并不等于忘記！"小廝說。
強(qiáng)盜們后來都得到了絞刑的處罰。
另外還有一幢老房子；它現(xiàn)在仍然存在。它不是屬于美特•莫根斯太太的，而是屬于另外一個貴族家庭。
事情發(fā)生在我們的這個時代里。太陽照著塔上的金頂，長滿了樹的小島浮在水上像一些花束，野天鵝在這些島的周圍
游來游去?；▓@里長著許多玫瑰。屋子的女主人本身就是一朵最美麗的玫瑰，它在快樂中——在與人為善的快樂中——射出光輝。她所做的好事并不表現(xiàn)在世人的眼中，而是藏在人的心里——藏著并不等于忘記。
她現(xiàn)在從這屋子走到田野上一個孤獨的小茅棚子里去。茅棚里住著一個窮困的、癱瘓的女子。小房間里的窗子是向北開的，太陽光照不進(jìn)來。她只能看見被一道很高的溝沿隔斷的一小片田野。可是今天有太陽光射進(jìn)來。她的房間里有上帝的溫暖的、快樂的陽光射進(jìn)來。陽光是從南邊的窗子射進(jìn)來的，而南邊起初有一堵墻。
這個癱瘓病患者坐在溫暖的太陽光里，望著樹林和海岸。世界現(xiàn)在變得這樣廣闊和美麗，而這只須那幢房子里的好太太說一句話就可以辦得到。
"說那一句話是多么容易，幫那一點忙是多么輕松！"她說，"可是我所得到的快樂是無邊的偉大和幸福！"
正因為如此，她才做了那么多的好事，關(guān)心窮人屋子里和富人屋子里的一切人們——因為富人的屋子里也有痛苦的人。她的善行沒有人看見，是隱藏著的，但是上帝并沒有忘記。
還有一幢老房子；它是坐落在一個熱鬧的大城市里。這幢房子里有房間和客廳，不過我們卻不必進(jìn)去；我們只須去看看廚房就得了。它里面是既溫暖而又明朗，既干凈而又整齊。銅器皿閃著光，桌子很亮，洗碗槽像剛剛擦過的案板一樣干凈。這一切是一個什么都干的女傭人做的，但是她還騰出時間把自己打扮一番，好像她是要到教堂里去做禮拜似的。她的帽子上有一個蝴蝶結(jié)——一個黑蝴蝶結(jié)。這說明她在服喪。但是她并沒有要哀悼的人，因為她既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既沒有親戚，也沒有戀人；她是一個貧寒的女子。她只有一次跟一個窮苦的年輕人訂過婚。他們彼此相親相愛。有一次他來看她。
"我們兩人什么也沒有！"他說。"對面的那個寡婦對我說過熱情的話語。她將使我富有，但是我心里只有你。你覺得我怎么辦好！"
"你覺得怎樣能使你幸福就怎樣辦吧！"女子說。"請你對她和善些，親愛些；不過請你記住，從我們分手的這個時刻起，我們兩個人就不能再常常見面了！"
好幾年過去了。她在街上遇見了她從前的朋友和戀人。他顯出一副又病又愁苦的樣子。她的心中很難過，忍不住要問一聲："你近來怎么樣？"
"各方面都好！"他說。"我的妻子是一個正直和善良的人，但是我的心中只想著你。我跟自己作過斗爭，這斗爭現(xiàn)在快要結(jié)束了。我們只有在上帝面前再見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這天早晨報紙上有一個消息，說他已經(jīng)死了；因此她現(xiàn)在服喪。她的戀人死了；報上說他留下一個妻子和前夫的三個孩子。銅鐘發(fā)出的聲音很嘈雜，但是銅的質(zhì)地是純凈的。
她的黑蝴蝶結(jié)表示哀悼的意思，但是這個女子的面孔顯得更悲哀。這悲哀藏在心里，但永遠(yuǎn)不會遺忘。
嗨，現(xiàn)在有三個故事了——一根梗子上的三片花瓣。你還希望有更多這樣的苜蓿花瓣嗎？在心的書上有的是：它們被藏著，但并沒有被遺忘。
2.安徒生童話故事：蝸牛和玫瑰樹
花園的四周是一圈榛子樹叢，像一排籬笆。外面是田野和草地，有許多牛羊。園子的中間有一棵花繁的玫瑰樹，樹下有一只蝸牛，他體內(nèi)有許多東西，那是他自己。
“等著，等輪到我吧！”他說道，“我不止開花，不止結(jié)榛子，或者說像牛羊一樣只產(chǎn)奶，我要貢獻(xiàn)更多的東西?！薄拔艺媸菍δ蟊Ｍ兀泵倒鍢湔f道?！拔叶纺懻埥桃幌?，您什么時候兌現(xiàn)呢？”
“我得慢慢來，”蝸牛說道?！澳偸悄敲粗?！著急是不能成事的?！?BR> 第二年蝸牛仍躺在玫瑰樹下大體上同一個地方的太陽里。玫瑰樹結(jié)了骨朵，綻出花朵，總是那么清爽，那么新鮮。蝸牛伸出一半身子，探出他的觸角，接著又把觸角縮了回去。
“什么東西看來都和去年一樣！沒有出現(xiàn)什么進(jìn)步！玫瑰樹還在開他的玫瑰花，再沒有什么新招了！”
夏天過去，秋天到來，玫瑰還在開花，結(jié)骨朵，一直到雪飄了下來，寒風(fēng)呼嘯，天氣潮濕；玫瑰樹垂向地面，蝸牛鉆到地里。
接著又開始了新的一年，玫瑰又吐芽抽枝，蝸牛也爬了出來。
“現(xiàn)在您已經(jīng)成了老玫瑰枝了，”他說道，“您大約快要了結(jié)生命了。您把您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世界，這是否有意義，是一個我沒有時間考慮的問題。但很明顯，您一點也沒有為您的內(nèi)在發(fā)展做過點什么。否則的話，您一定會另有作為的。您能否認(rèn)嗎？您很快便會變成光禿禿的枝子了！您明白我講的嗎？”
“您把我嚇了一跳，”玫瑰樹說道?！拔覐膩頉]有想過這一點?！?BR> “不錯，看來您從來不太費神思考問題！您是否曾經(jīng)考慮過，您為什么開花，開花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是這樣而不是另外一樣呢！”
“沒有！”玫瑰樹說道?！拔以跉g樂中開花，因為我只能這樣。太陽是那樣暖和，空氣是那樣新鮮，我吸吮清澈的露珠和猛烈的雨水；我呼吸，我生活！泥土往我身體內(nèi)注入一股力量，從上面涌來一股力量，我感到一陣幸福，總是那么新鮮，那么充分，因此我必須不斷開花。那是我的生活，我只能這樣！”
“您過的是一種很舒服的日子。”蝸牛說道。
“的確如此！我得到了一切！”玫瑰樹說道；“但是您得到的更多！您是一位善于思考、思想深刻的生靈。您的秉賦極高，令世界吃驚。”
“這我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蝸牛說道。“世界與我不相干！我和世界有什么關(guān)系？我自身與我身體的事就夠多的了?！?BR> 可是難道說我們不應(yīng)該把我們的東西奉獻(xiàn)給別人嗎！把我們能拿出的——！是啊，我只做到了拿出玫瑰來！——可是您呢？您得到了那么多，您給了世界什么呢？您給它什么呢？”
“我給什么？我給什么！我朝它吐唾沫！它不中用，它和我沒有關(guān)系。您去開您的玫瑰花去吧，您能干的就這么多了！讓榛子樹結(jié)它的榛子！讓牛和羊產(chǎn)奶去吧！它們各有自己的群眾，我的在我自身里！我縮進(jìn)自己的身體里，呆在自己的軀殼里。世界與我沒有關(guān)系！”
于是蝸牛就縮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帶上了門。
“真是叫人傷心！”玫瑰樹說道?！熬退阄姨貏e愿意，我也無法把身子縮進(jìn)去，我必須總是開花，總是開玫瑰花。花瓣落了，被風(fēng)吹走！不過我卻看見一位家庭主婦把一朵玫瑰花夾在贊美詩集里，我的另一朵玫瑰花被插在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的胸前，還有一朵被一個幸福地歡笑著的小孩子吻了一下。這些都叫我很高興，這是真正的幸福。這是我的回憶，是我的生活！”
玫瑰天真無邪地開著花。蝸?？s在他的屋子里，世界和他沒有關(guān)系。
一年年過去了。
蝸牛成了泥土里的泥土，玫瑰樹成了泥土中的泥土，連贊美詩中留作紀(jì)念的玫瑰也枯萎了，——可是園子里新的玫瑰樹開著花，園子里爬出了新的蝸牛，它們縮在自己的屋子里，吐著涎液，——世界與它們無關(guān)。
是不是我們還要把故事從頭念一遍？——它不會有兩個樣子的。
3.安徒生童話故事：天上落下來的一片葉子
在稀薄的、清爽的空氣中，有一個安琪兒拿著天上花園中的一朵花在高高地飛。當(dāng)她在吻著這朵花的時候，有一小片花瓣落到樹林中潮濕的地上。這花瓣馬上就生了根，并且在許多別的植物中間冒出芽來。
"這真是一根很滑稽的插枝。"別的植物說。薊和蕁麻都不認(rèn)識它。
"這一定是花園里長的一種植物！"它們說，并且還發(fā)出一聲冷笑。它們認(rèn)為它是花園里的一種植物而開它的玩笑。但是它跟別的植物不同；它在不停地生長；它把長枝子向四面伸開來。
"你要伸到什么地方去呢？"高大的薊說。它的每片葉子都長滿了刺。"你占的地方太多！這真是豈有此理！我們可不能扶持你呀！"
冬天來了；雪把植物蓋住了。不過雪層上發(fā)出光，好像有太陽從底下照上來似的。在春天的時候，這棵植物開出花來；它比樹林里的任何植物都要美麗。
這時來了一位植物學(xué)教授。他有許多學(xué)位來說明他的身份。他對這棵植物望了一眼，檢驗了一番；但是他發(fā)現(xiàn)他的植物體系內(nèi)沒有這種東西。他簡直沒有辦法把它分類。
"它是一種變種！"他說。"我不認(rèn)識它，它不屬于任何一科！"
"不屬于任何一科！"薊和蕁麻說。
周圍的許多大樹都聽到了這些話。它們也看出來了，這種植物不屬于它們的系統(tǒng)。但是它們什么話也不說——不說壞話，也不說好話。對于傻子說來，這是一種最聰明的辦法。
這時有一個貧苦的天真女孩子走過樹林。她的心很純潔；因為她有信心，所以她的理解力很強(qiáng)。她全部的財產(chǎn)只是一部很舊的《圣經(jīng)》，不過她在每頁書上都聽見上帝的聲音：如果有人想對你做壞事，你要記住約瑟的故事——"他們在心里想著壞事情，但是上帝把它變成的東西。"如果你受到委屈，被人誤解或者被人侮辱，你只須記住上帝：他是一個最純潔、最善良的人。他為那些譏笑他和把他釘上十字架的人祈禱："天父，請原諒他們吧，他們不知道他們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女孩子站在這棵稀奇的植物面前——它的綠葉發(fā)出甜蜜和清新的香氣，它的花朵在太陽光中射出五光十色的焰火般的光彩。每朵花發(fā)出一種音樂，好像它里面有一股音樂的泉水，幾千年也流不盡。女孩子懷著虔誠的心情，望著造物主的這些美麗的創(chuàng)造。她順手把一根枝條拉過來，細(xì)看它上面的花朵，聞一聞這些花朵的香氣。她心里輕松起來，感到一種愉快。她很想摘下一朵花，但是她不忍把它折斷，因為這樣花就會凋謝了。她只是摘下一片綠葉。她把它帶回家來，夾在《圣經(jīng)》里。葉子在這本書里永遠(yuǎn)保持新鮮，從來沒有凋謝。
葉子就這樣藏在《圣經(jīng)》里。幾個星期以后，當(dāng)這女孩子躺在棺材里的時候，《圣經(jīng)》就放在她的頭底下。她安靜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莊嚴(yán)的、死后的虔誠的表情，好像她的這個塵世的軀殼，就說明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在上帝面前。
但是那棵奇異的植物仍然在樹林里開著花。它很快就要長成一棵樹了。許多候鳥，特別是鸛鳥和燕子，都飛到這兒來，在它面前低頭致敬。
"這東西已經(jīng)有點洋派頭了！"薊和牛蒡說。"我們這些本鄉(xiāng)生長的植物從來沒有這副樣子！"
黑蝸牛實際上已經(jīng)在這植物身上吐粘液了。
這時有一個豬倌來了。他正在采集蕁麻和蔓藤，目的是要把它們燒出一點灰來。這棵奇異的植物也被連根拔起來了，扎在一個柴捆里。"也叫它能夠有點用處！"他說，同時他也就這樣做了。
但是這個國家的君主多少年以來一直害著很重的憂郁病。他是非常忙碌和勤儉，但是這對他的病卻沒有什么幫助。人們念些深奧的書給他聽，或念些世上最輕松的讀物給他聽，但這對他的病也沒有什么好處。人們請教世界上一個最聰明的人，這人派來一個信使。信使對大家說，要減輕和治好國王的病，現(xiàn)在只有一種藥方。"在國王的領(lǐng)土里，有一個樹林里長著一棵來自天上的植物。它的形狀是如此這般，人們決不會弄錯。"這兒還附帶有一張關(guān)于這棵植物的圖解，誰一看就可以認(rèn)得出來。"它不論在冬天或夏天都是綠的。人們只須每天晚上摘下一片新鮮的葉子，把它放在國王的額上，那么國王的頭腦就會變得清新，他夜間就會做一個美麗的夢，他第二天也就會有精神了。"
這個說明已經(jīng)是夠清楚了。所有的醫(yī)生和那位植物學(xué)教授都到樹林里去——是的，不過這棵植物在什么地方呢？
"我想我已經(jīng)把它扎進(jìn)柴捆里去了！"豬倌說，"它早就已經(jīng)燒成灰了。別的事情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大家齊聲說。"啊，愚蠢啊！愚蠢啊！你是多么偉大?。?
豬倌聽到這話可能感到非常難過，因為這是專講給他一個人聽的。
他們連一片葉子也沒有找到。那的一片葉子是藏在那個死女孩的棺材里，而這事情誰也不知道。
于是國王在極度的憂郁中親自走到樹林中的那塊地方去。
"那棵植物曾經(jīng)在這兒生長過！"他說。"這是一塊神圣的地方！"
于是這塊地的周圍就豎起了一道金欄桿。有一個哨兵日夜在這兒站崗。
植物學(xué)教授寫了一篇關(guān)于這棵天上植物的論文。他憑這篇論文得到了勛章。這對他說來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而且對于他和他的家庭也非常相稱。事實上這是這整個故事最有趣的一段，因為這棵植物不見了。國王仍然是憂郁和沮喪的。
"不過他一直是這樣。"哨兵說。
4.安徒生童話故事：小小的綠東西
窗子上有一株綠玫瑰花。不久以前它還是一副青春煥發(fā)的樣子，但是現(xiàn)在它卻現(xiàn)出了病容，在害某種病。
它身上有一批客人在一口一口地把它吃掉。要不是因為這個緣故，這一群穿著綠制 服的朋友們倒是蠻好看的。
我和這些客人中的一位談過話。他的年紀(jì)還不過三天，但是已經(jīng)是一個老爺爺了。你知道他講過什么話嗎？他講的全是真話。他講著關(guān)于他自己和這一群朋友的事情。
"我們是世界生物中一個最了不起的隊伍。在溫暖的季節(jié)里，我們生出活潑的小孩子。天氣非常好；我們立刻就訂了婚，馬上舉行婚禮。天氣冷的時候，我們就生起蛋來。小家伙在那里面睡得才舒服哩。最聰明的動物是螞蟻。我們非常尊敬他們。他們研究和打量我們，但是并不馬上把我們吃掉，而是把我們的蛋搬走，放在他們家族的共同蟻窟里的最低的一層樓上，同時在我們身上打下標(biāo)記和號數(shù)，把我們一個挨著一個地、一層堆上一層地排好，以便每天能有一個新的生物從蛋里孵出來；然后就把我們關(guān)進(jìn)柵欄里，捏著我們的后腿，擠出我們的奶，直到我們死去為止。這可是痛快啦！他們送我們一個聽的稱號：'甜蜜的小奶牛！'一切具有螞蟻這種知識的動物都叫我們這個名字。只有人是例外——這對我們是一種極大的侮辱，氣得我們完全失去了'甜蜜性'。
你能不能寫點文章來反對這事兒，叫這些人能懂得一點道理呢？他們那樣傻氣地望著我們，繃著臉，用那樣生氣的眼光望著我們，而這只不過是因為我們把玫瑰葉子吃掉了；但是他們自己卻吃掉一切活的東西，一切綠色的和會生長的東西。
他們替我們起些最下 賤的、最丑惡的名字。噢，那真使我作嘔！我說不出口，最低限度在穿著制 服時說不出口，而我是永遠(yuǎn)穿著制 服的。
"我是在一個玫瑰樹的葉子上出生的。我和整個隊伍全靠玫瑰葉子過活，但是玫瑰葉子卻在我們身體里面活著——我們屬于高一等的動物。人類憎恨我們，他們拿肥皂泡來殲滅我們；這種東西的味道真難受！我想我聞到過它！你并不是為洗滌而生下來的，因此被洗滌一番真是可怕！
"人??！你用嚴(yán)厲和肥皂泡的眼光來看我們；請你想想我們在大自然中的地位，以及我們生蛋和養(yǎng)孩子的天才的機(jī)能吧！我們得到祝福：'愿你們生長和繁殖！我們生在玫瑰花里，我們死在玫瑰花里；我們整個一生是一首詩。請你不要把那種最可怕的、最丑惡的名字加到我們身上來吧——我們說不出口，也叫不出來的那種名字！請把我們叫做螞蟻的奶牛、玫瑰樹的隊伍、小小的綠東西吧！"
我作為一個人站在一旁，望著這株玫瑰，望著這些小小的綠東西——他們的名字我不愿意喊出來；也不愿意侮辱一個玫瑰中的公民，一個有許多卵子和小孩的大家族。本來我是帶著肥皂水和惡意來的，打算噴他們一通?，F(xiàn)在我打算把這肥皂水吹成泡，然后凝望著它們的美，可能每個泡里面會有一篇童話的。
泡越長越大，泛出各種顏色。泡里好像都藏著珍珠。泡浮起來，翱翔著，飛到一扇門上，于是爆裂了。但是這扇門忽然開了！童話媽媽站在門口。
"是的，那些小小的綠東西——我不說出他們的名字！關(guān)于他們的事情，童話媽媽講的要比我好得多。"
"蚜蟲！"童話媽媽說。"我們對任何東西應(yīng)該叫出它正確的名字。如果在一般場合下不敢叫，我們至少可以在童話中叫的。"
5.安徒生童話故事：瓶脖子
在一條狹窄、彎曲的街上，在許多窮苦的住屋中間，有一座非常狹小、但是很高的木房子。它四邊都要塌了。這屋子里住著的全是窮人，而住在頂樓里的人最窮。在這房間的一個小窗子前面，掛著一個歪歪斜斜的破鳥籠。它連一個適當(dāng)?shù)乃岩矝]有；只有一個倒轉(zhuǎn)來的瓶頸，嘴上塞著一個塞子，盛滿了水。一位老小姐站在這開著的窗子旁邊，她剛剛用繁縷草把這鳥籠打扮了一番。一只小蒼頭燕雀從這根梁上跳到那根梁上，唱得非常起勁。
“是的，你倒可以唱歌！”瓶頸說——它當(dāng)然不是像我們一樣講話，因為瓶頸是不會講話的。不過它是在心里這樣想，正如我們?nèi)遂o靜地在內(nèi)心里講話一樣?！笆堑?，你倒可以唱歌！因為你的肢體是完整的呀。你應(yīng)該體會一下這種情況：沒有身體，只剩下一個頸項和一個嘴，而且像我一樣嘴上還堵了一個塞子。這樣你就不會唱歌了。但是能作作樂也是一樁好事！我沒有任何理由來唱歌，而且我也不會唱。是的，當(dāng)我是一個完整的瓶子的時候，如果有人用塞子在我身上擦幾下的話，我也能唱一下的。人們把我叫做十全十美的百靈鳥，偉大的百靈鳥！啊，當(dāng)我和毛皮商人一家人在郊游野餐的時候！當(dāng)他的女兒在訂婚的時候！是的，我記得那情景，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似的。只要我回憶一下，我經(jīng)歷過的事情可真不少。我經(jīng)歷過火和水，在黑泥土里面呆過，也曾經(jīng)比大多數(shù)的東西爬得高?，F(xiàn)在我卻懸在這鳥籠的外面，懸在空氣中，在太陽光里！我的故事值得聽一聽；但是我不把它大聲講出來，因為我不能大聲講?！?BR> 于是瓶頸就講起自己的故事，這是一個很奇怪的故事。它在心里講這故事，也可以說是在心里想自己的故事。那只小鳥愉快地唱著歌。街上的人有的乘車子，有的匆匆步行；各人想著各人的事，也許什么事也沒有想?？墒瞧款i在想。
它在想著工廠里那個火焰高躥的熔爐。它就是在那兒被吹成瓶形的。它還記得那時它很熱，它曾經(jīng)向那個發(fā)出咝咝聲的爐子——它的老家——望過一眼。它真想再跳回到里面去；不過它后來慢慢地變冷了，它覺得它當(dāng)時的樣子也蠻好。它是立在一大群兄弟姊妹的行列中間——都是從一個熔爐里生出來的。不過有的被吹成了香檳酒瓶，有的被吹成了啤酒瓶，而這是有區(qū)別的！在它們走進(jìn)世界里去以后，一個啤酒瓶很可能會裝最貴重的“拉克里麥•克利斯蒂”，而一個香檳酒瓶可能只裝黑鞋油。不過一個人天生是什么東西，他的樣子總不會變的——貴族究竟是貴族，哪怕他滿肚子裝的是黑鞋油也罷。
所有的瓶子不久就被包裝起來了，我們的這個瓶子也在其中。在那個時候，它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瓶頸，當(dāng)作鳥兒的水盅——這究竟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因為這說明它還有點用處！它再也沒有辦法見到天日，直到最后才跟別的朋友們一塊兒從一個酒商的地窖里被取出箱子來，第一次在水里洗了一通——這是一種很滑稽的感覺。
它躺在那兒，空空地，沒有瓶塞。它感到非常不愉快，它缺少一件什么東西——究竟是什么東西，它也講不出來。最后它裝滿了貴重的美酒，安上一個塞子，并且封了口。它上面貼著一張紙條：“上等”。它覺得好像在考試時得了優(yōu)等一樣。不過酒的確不壞，瓶也不壞。一個人的年輕時代是詩的時代！其中有它所不知道的優(yōu)美的歌：綠色的、陽光照著的山岳，那上面長著葡萄，還有許多快樂的女子和高興的男子，在歌唱，跳舞。的確，生活是多么美好啊！這瓶子的身體里，現(xiàn)在就有這種優(yōu)美的歌聲，像在許多年輕詩人的心里一樣——他們常常也不知道他們心里唱的是什么東西。
有一天早晨，瓶子被人買去了。毛皮商人的學(xué)徒被派去買一瓶最上等的酒。瓶子就跟火腿、干酪和香腸一起放進(jìn)一個籃子里。那里面還有的黃油和的面包——這是毛皮商人的女兒親手裝進(jìn)去的。她是那么年輕，那么美麗。她有一雙笑瞇瞇的棕色眼睛，嘴唇上也老是飄著微笑——跟她的眼睛同樣富有表情的微笑。她那雙柔嫩的手白得可愛，而她的脖子更白。人們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全城中最美的女子；而且她還沒有訂過婚。
當(dāng)這一家人到森林里去野餐的時候，籃子就放在這位小姐的膝上。瓶頸從白餐巾的尖角里伸出來。塞子上封著紅蠟，瓶子一直向這姑娘的臉上望，也朝著坐在這姑娘旁邊的一個年輕的水手望。他是她兒時的朋友，一位肖像畫家的兒子。最近他考試得到優(yōu)等，成了大副；明天就要開一條船到一個遙遠(yuǎn)的國度去。當(dāng)瓶子裝進(jìn)籃子里去的時候，他們正談?wù)撝@次旅行的事情。那時，這位毛皮商人的漂亮女兒的一對眼睛和嘴唇的確沒有露出什么愉快的表情。
這對年輕人在綠樹之間漫步著，交談著。他們在談什么呢？是的，瓶子聽不見，因為它是裝在菜籃子里。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以后，它才被取出來。不過當(dāng)它被取出來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很快樂了，因為所有的人都在笑，而毛皮商人的女兒也在笑。不過她的話講得很少，而她的兩個臉蛋紅得像兩朵玫瑰花。
父親一手拿著酒瓶，一手緊握著拔瓶塞的開塞鉆。是的，被人拔一下的確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尤其是第一次。瓶頸永遠(yuǎn)也忘不了這給它印象最深的一剎那。的確，當(dāng)那瓶塞飛出去的時候，它心里說了一聲“撲！”當(dāng)酒倒進(jìn)杯子里的時候，它咯咯地唱了一兩下。
“祝這訂婚的一對健康！”爸爸說。每次總是干杯。那個年輕的水手吻著他美麗的未婚妻。
“祝你們幸福和快樂！”老年夫婦說。
年輕人又倒?jié)M了一杯。
“明年這時就回家結(jié)婚！”他說。當(dāng)他把酒喝干了的時候，他把瓶子高高地舉起，說：“在我這一生最愉快的一天中，你恰巧在場；我不愿意你再為別人服務(wù)！”
于是他就把瓶子扔向空中。毛皮商人的女兒肯定地相信她決不會再有機(jī)會看到這瓶子了，然而她卻看到了。它落到樹林里一個小池旁濃密的蘆葦中去了。瓶子還能清楚地記得它在那兒躺著時的情景。它想：
“我給他們酒，而他們卻給我池水，但是他們本來的用意是很好的！”
它再也沒有看到這對訂了婚的年輕人和那對快樂的老夫婦了。不過它有好一會兒還能聽到他們的歡樂和歌聲。最后有兩個農(nóng)家孩子走來了；他們朝蘆葦里望，發(fā)現(xiàn)了這個瓶子，于是就把它撿起來?，F(xiàn)在它算是有一個歸宿了。
他們住在一個木房子里，共有兄弟三個。他們的大哥是一個水手。他昨天回家來告別，因為他要去作一次長途旅行。母親在忙著替他收拾旅途中要用的一些零碎東西。這天晚上他父親就要把行李送到城里去，想要在別離前再看兒子一次，同時代表母親和他自己說幾句告別的話。行李里還放有一瓶藥酒，這時孩子們恰巧拿著他們找到的那個更結(jié)實的大瓶子走進(jìn)來。比起那個小瓶子來，這瓶子能夠裝更多的酒，而且還是能治消化不良的好燒酒，里面浸有藥草。瓶子里裝的不是以前那樣好的紅酒，而是苦味的藥酒，但這有時也是很好的——對于胃痛很好?，F(xiàn)在要裝進(jìn)行李中去的就是這個新的大瓶子，而不是原來的那個小瓶子。因此這瓶子又開始旅行起來。它和彼得•演生一起上了船。這就是那個年輕的大副所乘的一條船。但是他沒有看到這瓶子。的確，他不會知道，或者想到，這就是曾經(jīng)倒出酒來、祝福他訂婚和安全回家的那個瓶子。
當(dāng)然它里面沒有好酒，但是它仍然裝著同樣好的東西。每當(dāng)彼得•演生把它取出來時，他的朋友們總把它叫做“藥店”。它里面裝著好藥——治腹痛的藥。只要它還有一滴留下，它總是有用的。這要算是它幸福的時候了。當(dāng)塞子擦著它的時候，它就唱出歌來。因此它被人叫做“大百靈鳥——彼得•演生的百靈鳥”。
漫長的歲月過去了。瓶子呆在一個角落里，已經(jīng)空了。這時出了一件事情——究竟是在出航時出的呢，還是在回家的途中出的，它說不大清楚，因為它從來沒有上過岸。暴風(fēng)雨起來了，巨浪在沉重地、陰森地顛簸著，船在起落不定。主桅在斷裂；巨浪把船板撞開了；抽水機(jī)現(xiàn)在也無能為力了。這是漆黑的夜。船在下沉。但是在最后一瞬間，那個年輕的大副在一頁紙上寫下這樣的字：“愿耶穌保佑！我們現(xiàn)在要沉了！”他寫下他的未婚妻的名字，也寫下自己的名字和船的名字，便把紙條塞在手邊這只空瓶子里，然后把塞子塞好，把它扔進(jìn)這波濤洶涌的大海里去。他不知道，它曾經(jīng)為他和她倒出過幸福和希望的酒?，F(xiàn)在它帶著他的祝福和死神的祝福在浪花中漂流。
船沉了，船員也一起沉了。瓶子像鳥兒似地飛著，因為它身體里帶著一顆心和一封親愛的信；太陽升起了，又落下了。對瓶子說來，這好像它在出生時所看見的那個紅彤彤的熔爐——它那時多么希望能再跳進(jìn)去啊！
它經(jīng)歷過晴和的天氣和新的暴風(fēng)雨。但是它沒有撞到石礁，也沒有被什么鯊魚吞掉。它這樣漂流了不知多少年，有時漂向北，有時漂向南，完全由浪濤的流動來左右。除此以外，它可以算是獨立自主了；但是一個人有時也不兔對于這種自由感到厭倦起來。
那張字條——那張代表戀人同未婚妻最后告別的字條，如果能到達(dá)她手中的話，只會帶給她悲哀；但是那雙白嫩的、曾在訂婚那天在樹林中新生的草地上鋪過桌布的手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呢？那毛皮商的女兒在哪兒呢？是啊，那塊土地，那塊離她的住所最近的陸地在哪兒呢？瓶子一點也不知道；它往前漂流著，漂流著；最后漂流得厭倦了，因為漂流究竟不是生活的目的。但是它不得不漂流，一直到最后它到達(dá)了陸地——到達(dá)一塊陌生的陸地。這兒人們所講的話，它一句也聽不懂，因為這不是它從前聽到過的語言。一個人不懂當(dāng)?shù)氐恼Z言，真是一件很大的損失。
瓶子被撈起來了，而且也被檢查過了。它里面的紙條也被發(fā)現(xiàn)了，被取了出來，同時被人翻來覆去地看，但是上面所寫的字卻沒有人看得懂。他們知道瓶子一定是從船上拋下來的——紙條上一定寫著這類事情。但是紙上寫的是什么字呢？這個問題卻是一個謎。于是紙條又被塞進(jìn)瓶子里面去，而瓶子被放進(jìn)一個大柜子里。它們現(xiàn)在都在一座大房子里的一個大房間里。
每次有生人來訪的時候，紙條就被取出來，翻來覆去地看，弄得上面鉛筆寫的字跡變得更模糊了，最后連上面的字母也沒有人看得出來了。
瓶子在柜子里呆了一年，后來被放到頂樓的儲藏室里去了，全身都布滿了灰塵和蜘蛛網(wǎng)。于是它就想起了自己的幸福的時光，想起它在樹林里倒出紅酒，想起它帶著一個秘密、一個音信、一個別離的嘆息在海上漂流。
它在頂樓里待了整整20年。要不是這座房子要重建的話，它可能待得更長。屋頂被拆掉了，瓶子也被人發(fā)現(xiàn)了。大家都談?wù)撝撬鼌s聽不懂他們的話，因為一個人被鎖在頂樓里決不能學(xué)會一種語言的，哪怕他待上20年也不成。
“如果我住在下面的房間里，”瓶子想，“我可能已經(jīng)學(xué)會這種語言了！”
它現(xiàn)在被洗刷了一番。這的確是很必要的。它感到透亮和清爽，真是返老還童了。但是它那么忠實地帶來的那張紙條，已經(jīng)在洗刷中被毀掉了。
瓶子裝滿了種子：它不知道這是些什么種子。它被塞上了塞子，包起來。它既看不到燈籠，也看不到蠟燭，更談不上月亮和太陽。但是它想：當(dāng)一個人旅行的時候，應(yīng)該看一些東西才是。但是它什么也沒有看到，不過它總算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它旅行到了目的地，并且被人從包中取出來了。
“那些外國人該是費了多少麻煩才把這瓶子包裝好??！”它聽到人們講；“它早就該損壞了?！钡撬]有損壞。
瓶子現(xiàn)在懂得人們所講的每一個字：這就是它在熔爐里、在酒商的店里、在樹林里、在船上聽到的、它能懂得的那種的、親愛的語言。它現(xiàn)在回到家鄉(xiāng)來了，對它來說，這語言就是一種歡迎的表示。出于一時的高興，它很想從人們手中跳出來。在它還沒有覺得以前，塞子就被取出來了，里面的東西倒出來了，它自己被送到地下室去，扔在那兒，被人忘掉。什么地方也沒有家鄉(xiāng)好，哪怕是待在地下室里！瓶子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在這兒待了多久：因為它在這兒感到很舒服，所以就在這兒躺了許多年。最后人們到地下室來，把瓶子都清除出去——包括這個瓶子在內(nèi)。
花園里正在開一個盛大的慶祝會。閃耀的燈兒懸著，像花環(huán)一樣；紙燈籠射出光輝，像大朵透明的郁金香。這是一個美麗的晚上，天氣是晴和的，星星在眨著眼睛。這正是上弦月的時候；但是事實上整個月亮都現(xiàn)出來了，像一個深灰色的圓盤，上面鑲著半圈金色的框子——這對于眼睛好的人看起來，是一個美麗的景象。
燈火甚至把花園里最隱蔽的小徑都照到了：最低限度，照得可以使人找到路?；h笆上的樹葉中間立著許多瓶子，每個瓶里有一個亮光。我們熟識的那個瓶子，也在這些瓶子中間。它命中注定有一天要變成一個瓶頸，一個供鳥兒吃水的小盅。
不過在一時間，它覺得一切都美麗無比：它又回到綠樹林中，又在欣賞歡樂和慶祝的景象。它聽到歌聲和音樂，聽到許多人的話聲和低語聲——特別是花園里點著玻璃燈和種種不同顏色的紙燈籠的那塊地方。它遠(yuǎn)遠(yuǎn)地立在一條小徑上，一點也不錯，但這正是使人感到了不起的地方。瓶子里點著一個火，既實用，又美觀。這當(dāng)然是對的。這樣的一個鐘頭可以使它忘記自己在頂樓上度過的20年光陰——把它忘掉也很好。
有兩個人在它旁邊走過去了。他們手挽著手，像多少年以前在那個樹林里的一對訂了婚的戀人——水手和毛皮商人的女兒。瓶子似乎重新回到那個情景中去了?；▓@里不僅有客人在散步，而且還有許多別的人到這兒來參觀這良辰美景。在這些人中間有一位沒有親戚的老小姐，不過她并非役有朋友。像這瓶子一樣，她也正在回憶那個綠樹林，那對訂了婚的年輕人。這對年輕人牽涉到她，跟她的關(guān)系很密切，因為她就是兩人中的一個。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這種時刻，一個人是永遠(yuǎn)忘記不了的，即使變成了這么一個老小姐也忘記不了。但是她不認(rèn)識這瓶子，而瓶子也不認(rèn)識她；在這世界上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又一次次地碰到一起。他們倆就是如此，他們現(xiàn)在又在同一個城市里面。
瓶子又從這花園到一個酒商的店里去了。它又裝滿了酒，被賣給一個飛行家。這人要在下星期天坐著氣球飛到空中去。有一大群人趕來觀看這個場面；還有一個軍樂隊和許多其他的布置。和一只活兔子一起待在一個籃子里的瓶子，看到了這全部景象。兔子感到非?？只?，因為它知道自己要升到空中去，然后又要跟著一個降落傘落下來。不過瓶子對于“上升”和“下落”的事兒一點也不知道；它只看到這氣球越鼓越大，當(dāng)它鼓得不能再鼓的時候，就開始升上去了，越升趨高，而且動蕩起來。系著它的那根繩子這時被剪斷了。這樣它就帶著那個飛行家、籃子、瓶子和兔子航行起來。音樂奏起來了，大家都高呼：“好啊！”
“像這樣在空中航行真是美妙得很！”瓶子想?！斑@是一種新式的航行；在這上面無論如何是觸不到什么暗礁的?！?BR> 成千成萬的人在看這氣球。那個老小姐也抬頭向它凝望。她立在一個頂樓的窗口。這兒掛著一個鳥籠，里面有一只小蒼頭燕雀。它還沒有一個水盅，目前只好滿足于使用一個舊杯子。窗子上有一盆桃金娘。老小姐把它移向旁邊一點，免得它落下去，因為她正要把頭伸到窗子外面去望。她清楚地看到氣球里的那個飛行家，看到他讓兔子和降落傘一起落下來，看到他對觀眾干杯，最后把酒瓶向空中扔去。她沒有想到，在她年輕的時候，在那個綠樹林里的歡樂的一天，她早已看到過這瓶子為了慶祝她和她的男朋友，也曾經(jīng)一度被扔向空中。
瓶子來不及想什么了，因為忽然一下子升到這樣一個生命的峰，它簡直驚呆了。教堂塔樓和屋頂躺在遙遠(yuǎn)的下面，人群看起來簡直渺小得很。
這時它開始下降，而下降的速度比兔子快得多。瓶子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跟頭，覺得非常年輕，非常自由自在。它還裝著半瓶酒，雖然它再也裝不了多久。這真是了不起的旅行！太陽照在瓶子上；許多人在看著它。氣球已經(jīng)飛得很遠(yuǎn)了，瓶子也落得很遠(yuǎn)了。它落到一個屋頂上，因此跌碎了。但是碎片產(chǎn)生出一種動力，弄得它們簡直靜止不下來。它們跳，滾，一直落到院子里，跌成更小的碎片。只有瓶頸算是保持完整，像是用金剛鉆鋸下來的一樣。
“把它用做鳥兒的水盅倒是非常合適！”住在地下室的一個人說。但是他既沒有鳥兒，也沒有鳥籠。只是因為有一個可以當(dāng)作水盅用的瓶頸就去買一只鳥和一個鳥籠來，那未免太不實際了。但是住在頂樓上的那位老小姐可能用得著它。于是瓶頸就被拿到樓上來了，并且還有了一個塞子。原來朝上的那一部分，現(xiàn)在朝下了——當(dāng)客觀情勢一變的時候，這類事兒是常有的。它里面盛滿了新鮮的水，并且被系在籠子上，面對著小鳥。鳥兒現(xiàn)在正在唱歌，唱得很美。
“是的，你倒可以唱歌！”瓶頸說。
它的確是了不起。因為它在氣球里待過——關(guān)于它的歷史，大家知道的只有這一點。現(xiàn)在它卻是鳥兒的水盅，吊在那兒，聽著下邊街道上的喧鬧聲和低語聲以及房間里那個老小姐的講話聲：一個老朋友剛才來拜訪她，她們聊了一陣天——不是關(guān)于瓶頸，而是關(guān)于窗子上的那棵桃金娘。
“不，花兩塊大洋為你的女兒買一個結(jié)婚的花環(huán)，的確沒有這個必要！”老小姐說?！拔宜徒o你一個開滿了花的、美麗的花束吧。你看，這棵樹長得多么可愛！是的，它就是一根桃金娘枝子栽大的。這枝子是你在我訂婚后的第一天送給我的。那年過去以后，我應(yīng)當(dāng)用它為我自己編成一個結(jié)婚的花環(huán)。但是那個日子永遠(yuǎn)也沒有到來！那雙應(yīng)該是我一生快樂和幸福的眼睛閉上了。他，我親愛的人，現(xiàn)在睡在海的深處。這棵桃金娘已經(jīng)成了一棵老樹，而我卻成了一個更老的人。當(dāng)它凋零了以后，我摘下它最后的一根綠枝，把它插在土里，現(xiàn)在它長成了一株樹?，F(xiàn)在你可以用它為你的女兒編成一個結(jié)婚的花環(huán)，它總算碰上一次婚禮③，有些用處！”
這位老小姐的眼里含有淚珠。她談起她年輕時代的戀人，和他們在樹林里的訂婚。她不禁想起了那多次的干杯，想起了那個初吻——她現(xiàn)在不愿意講這事情了，因為她已經(jīng)是一個老小姐。她想起了的事情真多，但是她卻從沒有想到在她的近旁，在這窗子前面，就有那些時光的一個紀(jì)念物：一個瓶頸——這瓶子當(dāng)它的塞子為了大家的于杯而被拔出來的時候，曾經(jīng)發(fā)出過一聲快樂的歡呼。不過瓶頸也沒有認(rèn)出她，因為它沒有聽她講話——主要是因為它老在想著自己。
這是一種酒名，原文是Lacrymaechristi。
指她的未婚夫。
③按照丹麥的風(fēng)俗，一個女子結(jié)婚時，要戴一個用桃金娘編成的花環(huán)